入了八月，长安城连着下了好几场暴雨，妙善自从病重以后便将长孙延从国子学接出来带在身边，每日看着他读书写字，陪他度过这最后一段的快乐时光。
今日晨起便是阴阴的，天边浓云翻卷，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闷热难耐。
那许久未用的大叶轮也被下人们从库里搬了出来，擦干净放到堂中使用。妙善斜倚在榻上，信手从冰鉴里捏出一粒圆滚滚胖嘟嘟的葡萄抛进嘴里。又喝了一大口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玄饮。这一幕正巧被路过的兰儿看到，却见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出奇的并未出声阻拦。
这些天妙善过的十分快活，赵直长命人送来的药她都在人后偷偷倒掉，也终于得以推掉了所有的宴邀，每日在府中陪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消磨着她最后的光阴。阖府的人都很清楚，这位尊贵的公主寿命将尽，也都再没有人拿着一堆琐事去打搅她，只安安静静的做着自己的差事。
妙善曾经一直以为，死亡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可直到这一天真的到来，她才发现这何尝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更何况，她这一世本就是自己另求来的。这多出来的十九年光阴，是时候该还回去了。
昨晚，她于灯下将长孙冲与夏玉的画像反复对比着看了许久，方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二人合到一处，便是真正的长孙诠。
观音大士给她开了个很大的玩笑，让这一世与自己纠葛最多的两个男人分别继承了自己所爱之人的样貌和秉性。怪不得自己当初明明一眼看上的是长孙冲，但却和夏玉越走越近，直到生死相依。
原来，自己内心深处一直爱着的，都是长孙诠一人而已。
观音大士待她不薄，让她重来的这一世里一直都有爱人相伴，只是她从不知道。直到夏玉身殒归天，她才记起了所有的前尘往事，并决定结束这一段荒谬可笑的生命之旅。
她用十九年光阴，一身伤病，满眼疮痍，来看清本属于自己的命运，倒也值了。
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长孙冲慢慢从外间踱进来，蹲到榻边，伸手为她拂去额角的碎发。
“今天天气很好，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妙善朝窗外望了一眼，果见窗外一片阳光明媚，偶有微风撩过樱花树，郁郁的树叶推推搡搡，发出沙沙声响。
“也好，护城河里的荷花应该都开了吧。”妙善说着，懒懒伸出手，由着长孙冲将她扶起。
长孙冲有些激动，毕竟这是她头一回同意和自己出去游玩，遂笑道：“把延儿也带上好么？”
妙善瞪了他一眼，坚决摇头：“不好，我只想和你去。”
长孙冲一愣，继而好似明白了什么，眼中光芒闪烁，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也不再坚持：“好，我们谁也不带，只是我们两个。”
妙善以袖掩唇，咯咯轻笑，笑得一双眼睛都弯成了月牙状，整个人都变得容光焕发。
“你开心便好。”长孙冲携着她的手扶她坐到妆台前，妙善伸手开了妆匣，将一柄黄花梨木梳递给他，笑问：“你会绾发么？”
长孙冲将梳子接过来，挠了挠头：“我……我试试吧。”
半个时辰后——
妙善看着镜中顶着一头鸡窝的自己，禁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
“还是叫下人进来吧，我搞不定。”长孙冲将梳子往妆台上一撂，宣告放弃。
妙善莞尔一笑，拾起梳子慢慢将打了结的头发梳顺，又从盒子底下取出两根手指粗的铜丝扭成一股，将头发尽数与铜丝扭在一起，逐渐拧至头顶形成一个盘旋的灵蛇状，连接处用两支镂金八宝钗固定。
长孙冲去花盆里剪了一支水红的芙蓉给她簪在脑后。
一袭大红石榴织锦裙摇曳质地，妙善理好肩上披帛，立在大镜前转了个圈。
“好看吗？”
长孙冲笑着点点头：“好看，红色很称你，你以前却总不爱穿。不过……你这一身好像是未出阁时的装束。”
妙善神色一黯，但唇角仍带着笑。“我原先很喜欢穿红裙……”她顿了顿，却也没有将话说完，只去架上拿了幂篱戴好。
一切收拾停当，自有下人将马牵至角门外。妙善自从卧病以后便甚少走动，渐渐得连上马的力气也被消磨殆尽，只得由长孙冲先上马，方才伸手将自己提上来放在身前。
长孙冲一手揽缰，一手紧紧环住妻子。座下赤色突厥马一改往日风驰电掣，走得一步三晃，甚是悠闲迟缓。
彼时正值晌午，街上行人稀少，但两人共乘一骑实在罕见，是以引来不少人侧目窥探。妙善出身皇家，日常出行以乘车为主，长安城中百姓见过她面容的少之又少，倒是有不少人认得长孙冲，继而判断出他身前那个头戴幂篱的瘦小女子应当便是长乐公主。
两人共乘一骑虽不常见，但据说公主夫妇结缡十载感情一直很好，做出此举倒也正常，是以并未过多关注，只看了两眼便又各做各的事去。
妙善坐在马上，将一切动作都看的仔细，忍不住回头对长孙冲道：
“你看，若换了旁人骑马出门，这些百姓多半是不理会的，只因你是帝婿，便有许多人盯着看着。”
身后人静默半晌，闷闷道：“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从不想着这些，也连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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