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是梅丕的字，取的是“岂弟君子，莫不令仪”之意。
只不过眼下，向来看重脸面的梅丕却再无什么好仪容。
听了张弛的话，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鬓角“唰”地汗如瀑下。
“老师，这，这一定是陷害，阿敛他没那么大胆子......”
张弛冷哼一声，口气轻蔑道：“养不教，父之过。令尊没得早，你这个做兄长的便是太不懂得管教，才酿成今日之祸。他没这个胆子？这几年梅敛在城南驿站做的那些事，哪件不是胆大包天？你打量我老糊涂了！”
凉意从指尖一路蔓延到了脊背，巨大的恐惧压迫得梅丕片刻动弹不得。
张弛乜眼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仔细，适时地又往濒死的骆驼身上压了最后一根稻草。
"梅敛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还是被老夫的人发现了。如今方怀瑾手上只攥了林小六这个人证，倘若再多几件物证，王上自然会信实了他杀人越货的罪名。"
“老师，不，丞相大人！我求您救救阿敛，下官只剩下这一个兄弟，他平日是爱胡闹了些，可刺杀使节的事，他做不来的啊，大人！”
张弛的声音依旧生硬：“师生一场，你的心思老夫岂会不知道。你递话进去，告诉梅敛凡跟使团有关的案子一概不许认，但凭金吾卫的本事，找到证据只在早晚而已。瓜田李下，到时候怕连他自己也扯不清了吧？”
梅丕面如土色，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大人，阿敛他，真的救不得了吗？”
张弛见他彻底慌了心神，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便渐渐缓和了口气。
“梅敛那孩子，从前是跟着老夫识字的，纵使品行有亏，倒不至于如此不分轻重。这方壶他并未急于脱手，而是背着人偷藏起来，可见他也知道此事的利害。因为害怕事情败露而杀人灭口，这便有些说不通了。”
梅丕未料老丞相突然变了口风，忙不迭地唯唯称是：“老师明鉴。阿敛他只是嘴上不饶人，该掌的分寸却是从来不敢忘的。”
张弛笑了笑，尾音落得很轻，能听出几分不以为然，可梅丕连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那......老师的意思，是想让我将这件方壶拿去毁了？”
思忖了一会，梅丕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不！”张弛矢口否认，这次倒是斩钉截铁得很，“恰恰相反。老夫以为，失窃的国礼既能够坐实梅敛的罪名，又是替他洗脱嫌疑的最好物证。就好比剑有双刃，杀敌还是自戕，一切只看持剑的人怎样摆布了。”
梅丕有些懵懂，垂眸想了半天，终究带着惭愧发问道：“学生愚钝，还请老师明示。”
“梅敛贪财不假，但是更加惜命。若无十成的把握，冒着被杀头的风险窃取方壶，这样的事情他无谓去做。既是这样，他的把握究竟从何而来，你有想过吗？”
梅丕愣了一下，慢慢回过味来：“您是说，有人设下圈套，故意引阿敛上钩？”
张弛不疾不徐地端起面前杯盏，浅呷了一口发觉茶水早已凉透，刚欲吩咐下人来换，却被梅丕眼疾手快地抢了先。
“您慢用。”
梅丕毕恭毕敬地捧上新换过的热茶。顿了顿，他有意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道：“老师的意思我明白，设下圈套的人，一定十分熟悉使团内情，否则阿敛不会轻易信了他。”
张弛用杯盖拨去面上浮着的几片新叶，仔细地吹了口气，好整以暇道：“大于使团入邺没多久，唯一知道些情况的只有礼部侍郎钟丞。只不过他……”
张弛轻嗤了一下，“钟家小子安分守己，跟他家太爷一个脾气，无论如何做不来这种出格的事。”
言下之意，梅敛便是太不安分了，才会如此举止无状。
梅丕脸上，踌躇了会，眉心不经意地拧成一团，“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使团里的人。那人一早与庆阳公离心离德，借着入邺会盟的机会，制造混乱杀了骆枢。阿敛误中贼人奸计，原本只想牟些财货之利，谁知却给自己惹上了麻烦。”
是个聪明人，果然一点就通，比起他的蠢货弟弟不知强了几千几百倍。
张弛斜睨着眼，看上去似乎很满意：“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是使团出了内鬼，就不该只追究咱们的过错。至于这物证，从哪儿搜出来的，嫌疑自然也跟着指向哪儿。旁人纵有天大的疑心，也抵不过一句铁证如山，你说是不是？”
梅丕顿悟，郑重其事地把方壶妥帖收好，又从怀里取出那幅封疆图，回身向张弛施了长长一礼。
“学生受教。老师大恩，我兄弟二人来日定当结草相报。这幅画乃家中祖传，不值什么钱，意头却好，如今奉予老师，聊表学生感激之情。”
说着话，他手里将那幅图缓缓展开。张弛眯起眼打量了会，暮气沉沉的脸上重新绽出了异样的光彩。
“廿余载出仕，三万里封疆。好，果然好意头。你的心意，老夫记着了。”
梅丕走出丞相府时，后背早已大汗淋漓。脚步虚浮得厉害，简直有腾云驾雾之感。
手下心腹连忙赶上来搀扶。
“大人，老丞相怎么说？”
梅丕搭着他的肘侧，用力稳住身子。左右环顾一圈，见无人注意自己，语速飞快地嘱咐道：“快去调集人马，咱们得赶在方怀瑾前头，重新搜查方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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