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骎骎嗳了声，脸上不自觉地浮出悲悯之色，“可知做人不能招摇得太过，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成了鱼钩上的饵食。被人一口吞了倒还好，若是鱼儿一直不上钩，他悬在那里担惊受怕，真不如死了痛快。”
男子笑笑，对秦骎骎的感慨不以为意，随口应道：“转转相因，咎由自取罢了。”
这厢两人低声窃语得热闹。那边桥上，唐斐的脸色却是铁青得有些骇人。
“筹子？”他像是自言自语地，缓缓从齿缝间挤出了这两个字。
前尘往事山呼海啸一般涌上心头，唐斐不由自主地把拳头攥出了“咯吱”声。
围观者皆被侯爷额角根根暴起的青筋，和狠戾的眼神吓得噤了声。偏只有梅敛灌多了黄汤，索性借着酒劲撒起疯，自恃唐斐不能为了一个小小质子，当着众人面对他用强。
唐斐被他亵慢的言辞瞬间激怒，渐渐地便有些失了理智。眼看一双铁拳就要落在梅大人那张常年被酒色浸淫的圆脸上，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牵住了他的衣袖。
“槐荫，屏气，凝神。”
侯爷盛怒之下，这一声轻呼却是比佛语纶音还要管用得多。
人们惊讶地发现，方才那阵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像是被什么力量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
唐斐自觉胸中奔流四溢的血气骤然平息，连呼吸也不再那般急短粗重。
他忖了忖，三两步跨到梅敛跟前，劈手夺过他搁在案几上的八支木矢，拧过身子、扬臂沉腕。
众人不及反应，只听“啷当”几声脆响，四支箭矢稳稳当当地落进了铜壶中央。
司射犹在怔愣间，唐斐将余下的四矢攥成一股，从中折成两截，掷在地上，面沉似水地开口道：“梅大人好大的忘性！当日我将人带走时曾说过，本侯有心护着的人，可不是你们能拿来待价而沽的。下次再让我听见这种话，折断的便不止几根箭矢这样简单了！”
梅敛何时受过这样的折辱，一张脸早就憋成了猪肝色，他哼哧半晌，暴躁地朝那美妓身上踢了几脚，口中犹自骂骂咧咧。
唐斐看也不看他，回过身替江予珩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安慰似的轻抚着他的肩头，温声道：“我都好，你别担心。马球快开场了，咱们别在这里耽搁太久，走吧。”
眼见这一幕，众人起初无不是目瞪口呆，转而眉宇间又隐约可见一丝解恨的快意。
江予珩亦步亦趋地跟在唐斐身后，见他余怒未消脚下行得飞快，只好一路小跑着才能勉强赶上。
“你何必跟这种人置气，不过是些酒后胡吣，听过就当耳旁风刮了完事。方才见你那样，我都有一刻悬心，要知道长此以往损得可是自己的身子。”
江予珩话中的关切之意不言自明，唐斐突然顿下步子，星眸坦荡地看向他，脸上既不见愠怒，也没了平日里的促狭，“珩儿知道吗，本侯若有癔症，也是因你而起。你可别想轻易逃脱了罪责。”
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听得江予珩好生莫名。这时，唐斐眼底倏忽闪过一丝少年人的天真和执拗，话锋陡转半真半假道：“既这么地，就罚你做我一辈子的良药。本侯是疯了还是癫了，你都得守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许去。”
江予珩闻言失笑，狐裘之下红晕渐生，“又在胡说什么！”
秦骎骎与那男子仍旧立在廊下。
她抬手将额前的一绺碎发抿到耳后，唇角衔着笃定笑容，悠闲地说道：“我以为堂堂揆敬侯有几深的道行，没曾想一个情字就使得龙困井底。也罢，估摸这会儿台子已经搭成，一出好戏能不能唱足，就看今日的开场了。”
新雪初霁，空气中还残余着一点凛冽的气息，马球场上却是人声鼎沸，热闹得紧。
唐斐早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携江予珩在看台上捡了个僻静的所在，饶有兴致地将场上人物一一说与他知道。
“那是吏部侍郎家的三丫头，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打小当男孩儿养大，性格有些泼辣。正在挥杆击鞠的，是蓟州团练使蒲怀文，这小子年纪轻轻脑筋却活络，办事很成个样子，这才得王上委以重任……那边骑在盗骊马上的，便是今日撷芳宴的东道主，凭霄郡主了。她上个月才刚及笄，丹徒公和公主的意思，是将她在身边多留几年。谁知道这小郡主主意大得很，倒自作主张地先替自己张罗起来……”
唐斐猝然刹住话头，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无端地提起姑娘家的隐秘事。
他有些心虚地看向江予珩，却发现那人心里仿佛藏了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起初还肯敷衍他几句，后来便渐渐没了声。
唐斐有些奇怪，牵了牵他的衣袖，随口问道：“怎么了？”
江予珩醒过神，勉强笑着回说：“这里热闹归热闹，只是我在侯府多将养了几日，如今头一回出门，到了这样的场合难免不惯。再加上早些时候见了风，脑仁被吹得生疼，现在只想进屋坐着。侯爷，咱们也走了大半晌，不如寻个地方歇歇脚，可好？”
唐斐闻言自然满口答应。马球场三面矮垣逶迤参差，另一面则建起了别院，亭池水榭、雕梁画栋，好不精巧。
席间原有些闺阁女儿打着团扇来马球场凑趣，玉软花柔经不起久站，主人家于是特地辟出这样一处园子，供这些人暂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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