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珩见他半晌无话，只是深深望着自己，心上便毫无道理地生出了一点恼怒。
“你在瞧什么？”
话里分明带着赌气，可惜唐斐一时半会却没能察觉。
“当然是瞧着珩儿好看，闻名邺城的行首也比不得你之万一。”
侯爷私以为美人都是要哄的。他们往往对自己的昳丽光鲜心知肚明，这时候旁人不论拿什么样的好话来奉迎，他们自谓当得起，便不会纠结话里的修饰辞章。尺水丈波到了他们这儿，也只是河海清宴时的一圈涟漪而已，无伤大雅且别有意趣。
未料江予珩闻言陡然变了脸色，半晌才幽幽道：“原来侯爷也是为了这副皮囊……”
这话像是讽刺他见色起意了，唐斐懊悔失言，赶忙拿话替自己辩白：“不是不是，本侯一心看重的，只是珩儿你这个人。和容貌、身份，还有旁的什么都没有关系……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本侯的心意都一如当年，绝无转移。”
唐斐情急，很快把一次欲语还休的撩拨变成了直截了当的坦白从宽。
只是江予珩并不宽宥。他慢慢垂下眼睑，像是吞了一枚青杏，心口酸涩得发苦，“万一，我不是呢？”
他的声音很轻，话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了，唐斐没有听清，有些疑惑地追问道：“你说什么？”
江予珩心里头越发添了堵，面上却不敢轻易发作。
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抬头看了眼顶上端正四方的青天，语气里带着一丝怅惘，“成日里憋在房中也是闷得慌。怪道人家都说眼界一窄，就容易长脾气。方才是我失了分寸，侯爷莫要怪罪。”
他的言辞间透着疏离，唐斐听了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含着笑温言道：“那这么着，过几日丹徒公家的凭霄郡主就要举办撷芳宴，满邺城的世家公子、千金小姐都在。咱们也去瞧瞧新鲜好不好？”
江予珩早前听过那撷芳宴，开在每年立春过后。邺城的名门望族轮流做东，原是为了给各家相看提亲制造机会，一些风雅人士也会借机相约联诗作对之类。
总之花样年年翻新，规模之大、排场之足，寻常人家难以想见。
唐斐是不爱凑那个热闹的，左右他没有寤寐求之的名媛淑女，文墨上也精通得有限。然而江予珩既说了日子聊赖，索性借着这个由头领他出府散散心。
再则，今年的东家凭霄郡主是丹徒公与昌颐长公主的独女，打小千宠万惯着长大，正经八百该唤自己一声皇叔。丹徒公的颜面，唐斐是一定要顾全几分的。
江予珩面有难色。唐斐笑了笑，不动声色地将指尖往前挪动了几寸，虚握住他的手腕，“我知道你顾虑什么。这次本侯偕你赴宴，也为告诉满邺城的显赫人物，你江予珩的命自有我担着。谁敢碎嘴惹我不痛快了，本侯别的本事没有，总能想到法子让他们身上不痛快就是了。”
堂堂揆敬侯曲意俯就到这个地步，不论他话中真假，江予珩姑且只好软了口气，无奈地应道：“好。侯爷有心了。”
唐斐不满，涎着脸凑到他跟前，好看的桃花眼里登时浮上蒙蒙雾气，样子别提有多委屈，“从前私下无人时，你都是直呼我槐荫的。如今一口一个侯爷，倒显得咱们生分了不少。”
江予珩瞥了眼不远不近处的吕副将，抬手拂去枝头融雪落在肩上的水珠，好整以暇地反将了侯爷一军：“无人时的称呼自然另当别论，可现下当着外人的面，珩儿总该守礼才是。”
吕裘起初安分守己地立在一旁，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地暗中臧否。未料侯爷眼风突然杀到，他背上一僵，同手同脚遁逃的样子，仿佛一条匆忙避祸的池中之鱼。
凭霄郡主的拜帖许久前就送到了侯府。然而当门子入内通传揆敬侯的车驾已到苑外时，满座宾客无不面面相觑。
唐斐素来不喜这种迎来送往的场面，从前谁去请，他都是连人带帖一径原样打发回去，今次居然肯应邀赴宴，大约是冲了丹徒公的面子。
丹徒公亲到府门外出迎，见着唐斐笑呵呵地拢起衣袖，推掌作了个揖，“侯爷可真是稀客！方才家人来报，老臣只当自己年迈昏聩听得不真，谁曾想侯爷竟真肯顾惜小女几分薄面。凭霄那丫头同户部侍郎家的小姐上场打马球去了，只好我拖着一把老骨头亲自来迎，若有慢待的地方，还望侯爷海涵才是啊！”
唐斐不耐烦与人周旋，可场面话却说得漂亮：“老公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唐斐从前常在军中，难得遇见这样的盛事，又碰巧总不得闲。难为郡主还肯想着我，唐斐怎能不来凑个趣儿呢？”
这就是唐斐，一身轻骨撑得起猎猎金革，放在衣香鬓影中间照样游刃有余，三言两语就抬举了旁人、开脱了自己。
丹徒公听罢，笑容越发和气，把住手臂就要引他进府，目光却冷不丁地被侯爷身侧的年轻人吸引了。
江予珩今天穿了一件牙白的圆领袍，袍裾纤尘不染，清风朗月般的姿容，神情却是冷淡。丹徒公见了微微一怔，想起前些天街头巷尾的传闻，心下了然。
老于世故的他很快收回打量的眼光，抬手往里让道：“外头风大，侯爷快进去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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