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给老爷重新泡壶茶。”
注意到何奎手中的小茶壶已经空了，仁叔吩咐女仆。一旁侍立的女仆忙上前取过茶壶，正欲重新沏上，却被何奎制止了。
“太晚了，不必沏茶了……阿仁，远东饭店那里有没有打来过电话？”
钟已经敲过了十点半，何公馆里却仍是灯火通明，在今天接二连三的变故之下，这位看上去垂垂老矣的上海大亨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疲惫，甚至连平日里定时要抽的鸦片烟也没有动过——权势与地位，向来便是比鸦片更为难戒的毒瘾。
“十点一刻的时候打来过一次，”仁叔说，“洋人和特使已经走了，少爷还在召集人商量对策。”
“哼，那些洋人……千穿万穿，只有他们的算盘不穿。”何奎冷哼了一声，又问道，“东西的下落还没有找到？”
“已经把手底下的兄弟派出去找了，”仁叔回答，“只要那个偷箱子的人还没出上海滩，迟早都会被找出来的。”
“迟早找出来……要是找得迟了，又有什么用呢？消息只要一传出去，事情是一定会往最坏的方向发展的。”何奎用右手拇指不断抚摸着那柄通体油亮的小茶壶，“做得出这种事情……这个人，出手实在是又准又狠。”
仁叔知道，何奎的话说得不假，若是在场子里找别的麻烦，至多事后严加追查便是，反正何门弟子遍布上海的角角落落，迟早都能把罪魁祸首找出来。可是对方来这一手，却弄得他们着实被动得很。这时，何奎又问道：
“阿仁，你觉得……这桩事会是谁做的呢？”
作为侍候了何奎多年的心腹，何奎在他面前是向来不避讳这些话题的。听了何奎的话，他思索了片刻，答道：
“看手法，应该是黑道上的人做的……我听说兴武四的刘仁英一向自恃香头高，这些年我们的‘生意’逐渐起来了，他是看不惯的，会不会是他指使手下这帮徒子徒孙干的？”
“不像。”何奎摇头道，“刘仁英做事优柔寡断，看不惯归看不惯，以他的性格是起不了什么浪头的，更何况他这两年已经退隐江湖当寓公了，不会过问江湖上的事情。说到他的徒子徒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这桩事也不像是那些人能做得出来的，做这件事的人……”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仁叔说，“这桩事做得很干净，看上去像是个老手，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用那种东西来敲竹杠，哪怕钱到手了，他也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上海滩……他是真的胆大包天，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因为他根本不想敲竹杠，他就是冲着坏这桩事来的。”说这话时，何奎浑浊的眼中渐渐现出与老迈的身躯不符的光芒来，“这个人，做事用的是黑道的手段，但做的却是白道该做的事情……这样的人，很久以前也有过。”
“谁？”仁叔讶异地问。
何奎没有回答，仁叔发现，这位老主人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迟暮之人追忆往事之时特有的情绪，落寞与怀念同时交织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
“那样的人，注定在黑白两道都容不**，所以他们已经都不在了……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说罢，何奎拄着拐杖站起身来，仁叔慌忙上去搀扶，正在这时，门房忽然一路小跑进了厅堂。看到门房，仁叔忙问道：“是不是远东饭店那里来了什么消息？”
“不是，不是远东饭店，”门房答道，“老爷，阿云说要求见您，他说他有要紧的事情要和老爷说。”
“这……”仁叔想不明白夏云溪为什么会突然到访，一时间没了主意，也不知道是应该吩咐门房把人打发回去，还是让何奎见上一见，只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何奎，只见后者的神情忽然动了动，口中喃喃自语道：
“是了，他今天在远东饭店……让他进来吧。”
门房得了命令，不多时就带了夏云溪进来，瞥见那少年的眼神，仁叔不由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过，胆怯和顽强，犹疑和决绝能那样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脸上。夏云溪站在何奎面前，抿着嘴唇没有开口，见此情形，何奎主动问道：
“阿云，你是想说远东饭店的事情吧？”
“老爷猜得没错……”夏云溪深吸了一口气，“那件事，我终于明白了。”
何奎连眼皮也没有抬，“那就说说都明白了什么。”
“特使和洋药公所会面，正是为了谈坊间流传的收买存土一事……他们不仅达成了交易，还签了合同，我看到了那份合同……八千二百两一箱，作价两千万两白银，但洋土的市价却只有三千五百两一箱，如果事情不出意外，多出来的那一千一百万两会尽数进入洋药公所和大总统的口袋。那个箱子里还有一份收据，是特使以自己的名义签给洋药公所的收条……整整八百万两白银的回扣。”
“什么？阿云，那个箱子是你拿的？”
仁叔惊愕地问道，被何奎抬手制止了，“这件事情我心里已有分寸，阿仁，让他说下去。”
“但特使并不想要这八百万两，他只是个替大总统做脏活的人罢了。我听说总统明年就要改选，而大总统正需要筹措竞选经费，有了这笔钱，大总统的竞选经费就有着落了……至于特使，署理司法总长的位置已经空出来，虚位以待了。”夏云溪说，“不过这件事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却是在于……单看这些情况，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老爷的地盘谈判，老爷在其中，究竟有什么样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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