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看到水牌上先生的名字起，金振扬就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他是偷偷跟着孙启生来的，毕竟兄弟一场，他实在是放不下这个心，而在宴会厅门外晃来晃去又容易引起门口那些保镖的怀疑，思前想后，也就这一墙之隔的书场还是个可以容身的地方。他平日里是从来不去书场的，也万万没想到这间书场里会来那么多女太太，夹杂在四面八方飘来的香水味中，他连坐都坐不安稳，只得把位置换到最后一排那些登徒子中间权作暂避。
书场里的规矩他是不懂的，而身上那一套平日里不穿的府绸长衫也让他颇为不自在，比那更糟糕的是，台上那位先生偏偏还是夏云溪。他自己这几日也没少去公济医院走动，和夏云溪碰面的机会更是不少，却从没听那位小夏先生提起过这件事，想来后者定是不知道今天隔壁的事情，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场子而已。想到这里，他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光是孙启生那一头就够不省心的了，如今还要想办法让夏云溪也能顺利脱身……他一介小小账房，哪里能有这种本事。
想到这里，他益发如坐针毡起来，正在这时，耳中却传来“车行”这两个字。对于苏州话他只是一知半解，但这两个字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惊愕之下，他抬起头来，视线却与夏云溪撞个正着。或许是一种错觉，四目相对之时，他仿佛看到对方眼中有着恶劣的笑意。
“……你这样贼忒兮兮的样子，怎么瞒得过我的眼睛呢？”
他觉得夏云溪一定是故意吓唬他的，至少他现在结结实实地被对方吓得不轻。然而夏云溪的语气却从容得很，几句话便把话题又说回了《十五贯》上，不知怎地，被对方看破身份之后，他倒也不怎么慌张了，至多不过是稍后夏云溪问起来，他想个借口应付——对，就说他是晚上没事做来这里吹冷气的。
事情的具体安排，孙启生一直三缄其口，只知道陈炳根会带着手下的几个小兄弟来替孙启生打掩护。他猜想在曹曦文看来，这小角色乃是做这件事的理想对象，即使走漏了风声，旁人也难以追溯到自己头上。然而计划越是周密，他就越是担心孙启生的安危。在何奎的地盘上动手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不觉得会有人愿意替孙启生出头。
他就那样坐在椅子上胡思乱想，竟没有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书眼看就说到了结尾处，娄阿鼠终于上了勾，当着况青天的面得意洋洋地说起自己所犯下的事情来。
“那一天夜深人静……”
正在这时，金振扬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闪烁起来，一片红光笼罩了他的全身。台上的夏云溪看到那盏灯，心中有几分惊讶，他一早便被告知过，那盏灯乃是提醒台上的先生落回的，他自忖时间还没到，那盏灯却先于他的预计而亮了起来。但书场的规矩就是规矩，他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语速，在那盏红灯闪烁完毕前结束了这一回书，后门打开，听客们陆陆续续起身往外走去。眼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夏云溪退到后台，从随身物件中拿出怀表看了一眼，这一下，他不由得怔住了——八点五十分，距离落回的时间整整差了十分钟。
金振扬坐在最后一排，便率先出了后门。隔壁宴会厅的门已经开了，几个西装革履的洋人正与正中一个模样儒雅的中年男子握手寒暄，他见过照片，那个人便是大总统的禁烟特使傅克定了。看到傅克定安然无恙，金振扬心头一松，但旋即便想起那个景象意味着孙启生还没有动手，也就是说，事情仍有走漏风声的风险，这样一想，他心中的鼓又止不住地敲起来。
那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说笑笑，直走到宴会厅的中央，这时，身边忽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那枪声来自宴会厅的角落，几个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还没等一众保镖回过神来，那枪声再度响起，这一回竟是朝着傅克定所在的方向。然而子弹却并没有打中傅克定，而是打中了一旁那英国秘书手上的皮箱，秘书吓了一跳，手一软，皮箱落到了地上。
——不好，打偏了……
见了那一副景象，金振扬的手心顿时直冒冷汗，他正在思索自己应该怎么做之际，走廊里有人高呼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快！快走！”
这一喊，刚刚从书场里出来的太太小姐们当即花容失色。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率先跑到了楼梯口，剩余的人也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地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远东饭店较之一般的书场为大，今天在场中的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再加上宴会厅里散场的宾客，这下子，楼道里宛如炸了锅一般，任那些保镖怎么引导都无济于事。在这乱作一团的间隙，只见一个人影忽然从英国秘书身边掠过，干净利落地拿走了落在地上的皮箱，随即连发两枪，打伤了宴会厅后门站着的两个保镖后夺路而逃。
金振扬挤在人群之中，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这时，走廊那一头里，忽然开启了一扇窄小的门——那是书场后台的门。那个人影犹豫了片刻，随后闪身进了那道窄门。看到那一幕，阿金先是一愣，待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心头竟忽然涌起一股如释重负的狂喜。他知道，那一定是夏云溪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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