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所知，你的兄长孟子杨是因水鬼报复而死的。我以为身为妹妹，也许会对这类事物深恶痛嫉，怎么还反其道而行之了？”白容止道，“而且，孟姑娘似乎很不希望我们二人留下，是怕我们对你的水鬼朋友不利么？”
“那不是我的朋友，或者说不全是。”孟子栀的指尖滑过怀中女子细滑的脸颊，温柔暧昧，“她们很多人，生前是我最喜欢的妹妹。那都是最温柔如水的女子，沦为风尘也非她们所愿。可是那么好的人儿，偏受到了最坏的虐待。谁说鬼怪无情？哪怕她们已非人，却还认得我，会为我推船让道。鬼心反而比人心更纯粹啊！”
那名妓女挽着她的手，似是安慰。
“你们知道我哥的事，是道听途说，还是秦杕嚼舌？”孟子栀问道。
白容止想了想，果断卖了秦杕，“秦家公子所说，说是报复。”
孟子栀轻蔑一笑，“他也好意思说别人！”
闻言，白容止与云矜言俱是眼神微动。
孟子栀此言，分明是在指秦杕与孟子杨实为一路。这就和他们之前的猜测对上了：孟子杨被旧人找上暴亡，秦杕不也为那红衣鬼盯上了么？
“他自然不会讲自己那些不堪的过往，恐怕他自己也从不把别人的真心与性命放在心上。就如同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一样，他不得好死是迟早的事。”孟子栀用指尖挑起竹帘，神色淡淡地听着姑苏街道上吴语侬侬，望着河道里轻舟如叶。
“你是说，那只唱戏的红衣男子，因秦杕而死，且余情未了？”白容止道。
孟子栀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叫木溓霁，因为一曲能叫河溓海夷，风定云霁，是当年莲座台上最有名的戏子，青稚得很，是这烟花地难得的风景。”孟子栀怀里的女子插嘴笑道，那笑看起来却有些悲伤。“这孩子灵巧，我们姐妹都拿他当弟弟看。他是卖艺不卖身的，年级又小，对情事懵懵懂懂，遇上个巧言令色的就以为是好人，傻傻地就从了。”
“秦杕？”白容止道。
女子点了点头，口气中全是惋惜，“可惜了那么好的孩子，莲座的人还特地为他写过本儿，填进一句’一曲长歌婉转，一顾只影阑珊’，谁都知道唱给他。若不是秦杕，他当长成一代名角。天妒英才啊！”
“他怎么死的？”白容止道。
孟子栀将团扇翻了个面儿，将那一直朝里的一面露了出来，此时白容止方发现，那团扇不似寻常团扇透薄如蝉翼，而是双面异绣，在一面绣娟丽花鸟，另一面绣了景色。
他一眼便认出，那绣的是尾生的故事。那个痴情的男子苦等心慕女子，最后溺死桥下。
“溺毙？”云矜言道。
孟子栀道：“旁的我不知，但秦杕混蛋是真的。那**的醉了酒，说什么要赎那孩子出来，要了当小老婆。酒醒了，他忘了，可那孩子记得清清楚楚。我几次见他，那副望穿秋水的模样我见犹怜。”
她轻叹了一口气，“他唤我姐姐，我真心待他，视如亲弟，劝过他不要如此痴情。可他不听，可他不听啊！他就是不听！！”
白容止与云矜言对视一眼，默然无言。孟子栀眼中有悲恸，不似作假，那痴情的戏子下场应当十分凄惨，不止溺毙那么简单。
“他们那儿，老板有规矩，身子干净的雏儿若出逃，抓回来要打断腿卖身。他们不知道阿霁和秦杕的事儿，还把阿霁当雏儿，在那孩子不胜相思、夜中离台被抓回后打断了他的腿，姑苏那些纨绔子弟在三日后竞价，买他第一夜。”孟子栀怀中的女子闭了闭眼。
“秦杕来了？”白容止问道。
“来了。但他没出一个子儿。你不知道，那孩子攥着秦杕的扇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掉泪，多叫人心疼……”那女子红了眼眶，说到此便说不下去了。那青稚少年跪坐在红袄上默默落泪的模样历历在目，每每回想都叫人心酸。
“他被一个外地做生意的公子哥儿拍走了，一箱箱白银抬到台上，流水一样倒进莲花瓣中。他求班主，让他唱一曲儿，班主答应了。”
于是断腿少年红衣似火，跪坐台上，衣摆打开如沙渚红莲。他一字字地唱：“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梨花雪，不胜凄断，杜鹃啼血——”
他真的一口血喷出，满楼的人却都喝彩叫好。那些姐妹给醉得神志不清的客人倒酒，一边落泪，一边还要笑靥如花。
“他逃了，又被绑着送了回来，红纱裹了送进了房。他们公子们叫这’洞房花烛’，我们管这叫’九九难劫”。没人会花重金买一夜吟诗作对。一夜之后房门大开，血从床上下来，一直淌出几步。外地来的公子哥儿，个个儿都不得好死！”那女子掩面，终于泣不成声。
“可他还没死。”白容止轻轻道。
“没有。”孟子栀轻轻拍着女子的背，垂眸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我不知具体，但他还是欠了秦杕一曲没唱，他死也要唱完。”
“他去找他了。”云矜言低声道。
“去了。用手爬着去的。可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台座以外的地儿他都不识。血迹一路蜿蜒，伸到了河里。他不是被玩死的，是在去找秦杕的路上溺死的。河上捞尸人捡到他的时候，断腿和胳膊已经被吃掉了。若不是口里衔着秦杕的破扇子，我都认不出那是我弟弟。”孟子栀突然轻笑了一声，无限悲戚，“你们知不知道，那扇子姓秦的送出去过几十把，就他拿这当个宝！死也要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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