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时陆时有个唐姓学长，高他两届，学编导。是他将顾琮书介绍给陆时认识，自嘲说好像介绍相亲——临毕业了都在为他们的事担心。他握着啤酒嗑田螺，罢了一抹嘴边油光，对陆时道，一个人久了总归不好。
陆时攥着一把羊肉串反问：“一个人有什么坏处？”
学长拿电影打比方，说你这一串镜头摇下去，不能只出现你一个人，这一串台词顺下去，不能只说你一个人的心情。观众看不下去，就连导演也觉得无以为继。写东西也是这样的，他亮着眼睛对陆时说，嘴唇被小米辣蜇得微肿，他就是这样真诚地劝他和顾琮书好好过，他是真的为陆时好，他劝后辈，你得少抽点了。
但到后来，陆时依然只夹一根烟以俟它熄灭。举和嘬的动作愈发熟练，气味顺着呼吸道一路爬下，填充胸膛里不可忽视的空洞，或只是亲昵地蚕食他的肺部。他后来也依然是一个人，没人来劝诫来熄灭——也没人和他一起吞吐这滋味。
直到他遇到闵白，写故事的人，他也没问只写一个人，算好还是算坏。
被他吻过的人，大多对烟民有或多或少的怨言，唯有闵白不会。故他和闵白在一起，倒像仅出于某种共同爱好，浅薄得令人怀疑。昨夜闵白回了他信息，说他也想陆时。扛着困意两个人来来回回，最后一句来自闵白，停在不知当回不当回的语气上。被窝里方寸屏幕放出小小光亮，在他翻过身后被划灭。睡得很安稳，没有梦，没有人。
他掐灭烟，走进酒楼，左拐右拐绕进包间。要办的事比他预计的少不少，但他还是打算在这城市逗留最后一晚：不光是为乙方公司固执要请的那顿饭，也不光是为提前订好行程的往返机票。
他预感到这城市是一块远离过去的飞地，在这里他放肆地滋生出比以往更多的情绪，抓不住，亦未想过要留下，但能很清晰地看到它们飘过的影迹：如日中白鸟，桥下横波，楼头晚钟。
又如瀑布边缘最后一人。
在皇城是看不到江走海奔的奇观的，而这座城市足够慷慨地将这景色赠予陆时，作为回报，他想趁尚未回去的时候，将一些想法彻底地留在这里：像手中的烟，在南方开始落雨前及时留下一些欲说还休的气味和痕迹，也就足够。
“小陆啊来来来，”乙方负责人笑得热络，陆时徒劳地在那种笑容里辨认一点真诚，“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大老远跑一趟……”
陆时抬起眼，目光模糊地找不到落点。客套和寒暄都比不上席间敬酒来得痛快。他始终喝不惯白酒，嫌辣，但他心思其实很通透，技法（倘若酒桌文化需要技术）亦纯熟，足够他在酒过三巡后从应酬人群中溜出，按计划步行到江沿，吹风看灯，年轻恣肆如大学生。
有人——兴许是编导师兄——数落过他，说你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怎么有的时候这么轻佻？他不管，握着啤酒瓶凉凉地笑。身边的人拿肘拐他，咬着牙道这家伙不过是自私，怎么舒服怎么来，平日不想跟人起争端才和气些，真要给他机会了，他能浪到天外边儿去。
那话里是满当当的挑衅，也是满当当的某种宣示。
往事在陆时脑子里走了一遍，唤起的情绪不算少，真正能被他记起的个中细节却不算多。一点点算是怀旧的冲动像被酒精放大，他努力地让它只占脑海的一小部分，不知道成功与否，胸膛却被填得很酸。他藉这点情绪晃过敬酒，晃回自己座位，在坐下来时觉得胃深处泛起蛰痛。
他压下去，旁边的人像注意到他面色不佳，蹙眉问他要不要紧——他很好看，又与人为善，愿意和他搭话甚至有意注意他的人并不在少数——陆时摇摇头说没事，专心致志对付面前一碗海鲜粥。粳米煮得稠，干贝熬足鲜气，足够成就这一天这趟远行一个完美结尾。
倘若他在出门时眼前不曾涌起令人错愕的光点——像彗星，尾部扫出密实的黑迹。
陆时捂紧腹部时冷汗已浸到他发全湿。他想向下蹲，也确实这么做，结果却是膝盖狼狈地触及地面。昏昏沉沉里听到有人问，这是怎么？他想说胃疼，但咽部血腥气却呛得他说不出。又有人说，莫不是中毒了？陆先生今天海鲜和橙子都有吃不少，听说这两种东西混在一起等于砒霜？他听了这话想发笑，但确实从对抗胃部痉挛的鏖战中抽不出力气。但情况被设想得糟一点不是坏事，至少能成为外人及时拨幺二零的动力。
其实他并非不慌，甚至还略带绝望地想起小时看过的奇闻怪谈：人将死时会有亲朋好友来引路——但也有别的说法，譬如亲朋好友的面相只是阴曹小鬼的化身，决不能应答。
但没人告诉过他，他能看到的脸，原是这辈子不想再见的一张脸。
他看到顾琮书。
是新世纪出头多一点点的时候，雨季在炎夏里苟延残喘，水洼里的霓虹光影积得很深。彼时他和爱人参加某人的生日会，两个人间起了争执，却谁都不肯示弱地跟着旁人庆祝下去——没人说要走。KTV包房里点歌喝酒，他锁着眉头看顾琮书慨然将冰冷清酒往身体里灌，终于忍不住坐到他身边抢下。握住酒瓶的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成功夺下瓶来助他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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