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先生是个厚道人，不仅未将时樾这出好戏与时贤讲，倒反复说自己识不得路，来得迟了，可耽搁了府上的樾小衙内不少辰光。他先与时贤客气，再与时樾客气，笔直的腰板儿鞠了又鞠，倒真与他那张润玉似的晚生面相十分契合。时贤多感叹最近的举子良莠不齐，这些年来虽临时招过一二外生，却从未起过收几个入府门生的念头。这次虽也是为他这竖子操心，倒看靳禾颇有些眼缘可言，当即便叫靳禾在这几日里将自己那两次会试的文章大抵默上个七八分呈与他看，若记得起当年的卷判是谁则更好，若记不起来却也无妨：
“终归都是要入官家的眼的。”
靳禾怔怔冲着这分外年轻的按察使点了点头，冷不丁便与时贤问出一句话来：
“晚生冒昧，敢问大人您今年……几何？”
“我？”看时贤与他歪头挠过了后耳细想片刻，“我生在小满后，怕是过了端午便三十三了吧……”
时臬司生得年轻，面白，无须，一双杏目衬得他三十几的官爷活像仅二十五六的书生，就是脸上平添的几道细纹都是近几年来被他那倒霉儿子气的，说得绝了竟也是这便宜老子自找的麻烦。靳禾听罢沉默半晌，几乎要在这话本传奇里主人翁似的人物面前生生呕出一口老血来：三十三岁得三品官阶？这若是天赋稍平庸些的寻常人怕是在这个年纪还未中举呢！
被一串儿的“三”字冲昏了头脑的靳禾忍不住与时贤问：
“……大人在家中是行三吗？”
时贤竟也正儿八经地回他：
“啊不，我行七。——说起来我还是家中幺子呢，小时候却也没怎么得我父亲偏宠……”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过时府花木繁深的水榭池台，时樾在他老子身后装痴扮乖似地跟着，一双贱爪子却闲不停，摘了三束凤尾兰两朵茶梅，解了四个小丫鬟绑头的粉绸带。时贤与靳禾谈了半晌国事，冷不丁转头与时樾道：
“把狗放下。”
看时樾委委屈屈地拍了小桃红去他榕叔那儿，垂着手喊了句“哦”。
过一会儿又扭头道：
“猫也不行。”
抱猫的时樾眨巴着眼睛惺惺作态：
“我行不行？”
看时贤一声冷笑：
“你想不行都不行。”
靳禾叹为观止，服了。
。
时贤前脚一走，时樾王八妖竖的本性便净现了。
他与靳禾二人王八对绿豆似地两两相觑片刻，还是靳禾终忍不住主动与时樾抬袍对了一礼：
“樾少爷。”
案前的时樾抱着他脸蛋儿岿然不动：
“嗯，靳先生。”
他双手托着腮帮子眨了眨眼：
“你不是来与我讲书的吗？”
见这妖怪竟还主动与自己提起正茬儿，靳禾却也不计较他方才未起身与自己回礼了：
“那你之前曾读过些什么书，能否先与我讲上一讲？”
时樾吹着他刘海儿装模作样的：
“书啊？读过读过，我自然读过。——你且让我想一想书名，稍安勿躁啊。”
说罢他还真低垂起脑袋沉吟良久，才陡然一拍桌作恍然大悟状：
“哎呀！我可想起来了！《女则》、《女训》……”
这妖怪两颗黑青黛似的眼珠子与靳禾溜溜地一转：
“哦，还有一本。——《列女传》。”
。
饶是再想做时臬司座下门生的靳禾亦怒极摔袖而走后，躁郁的时贤拿戒尺抽肿了时樾的两只贱爪子。
算上靳禾他统共已赶了七人，只是这小贱皮子对此毫无半分愧疚之情，且他几年的戒尺挨多，早已甚无所谓，只吱哇乱叫着再写不了字了，被时贤抓猫似地一路提溜着后脖子扔进祠堂罚跪，说是要让这狗儿子狠狠饿上个几顿以正家风。他抄过花旗锁亲将房门锁了，徒留时樾一人歪在蒲团前抠耳，与他面前那些高祖列宗们的像画打足了哈欠直干瞪眼。
躁郁的时贤默默与妻女用完午饭，默默在榻前打下一个小盹儿，不过一个时辰却又自己醒了，想来怕是在睡前喝多了几杯浓茶。他刚惺忪着睡眼挣扎着起身去写折子，便见他儿子房里的丫鬟曳雾朝他低垂着脑袋忸怩而来：
“老、老爷……”
这丫头性子里怯缩得厉害，一向不如陇云与雪月在时樾跟前儿得脸，平日里大抵都是帮着忍冬在院子里莳花，自然也不常往时贤柳绛那里走动。躁郁的时贤盯着这脸生的小姑娘分辨片刻，才按住他跳疼的眉角与曳雾道：
“怎么，你家哥儿又给上墙了？”
见曳雾结结巴巴与主子道：
“哥儿……哥儿他……没上墙，给上、上、上房了……”
时贤听罢怒极，竟连头疼倏忽也好全了：
“妖精！孽子！”
他披了外衣朝宗祠处疾行而去，遥遥瞧见时樾正盘腿于房顶处与他拈花结指而笑，竟还生生被这狗儿子怒呛出一个笑嗝儿来：
“你这修佛还是修仙呢？”
时樾煞有介事道：
“嘘……已近洞虚，怕是近日便要飞升了。”
时臬司还挺上道：
“怎么，这位上仙的天劫已渡罢了？”
时樾甩甩他两只被时贤打得通红的小贱爪子：
“这不？就是方才渡的。”
时贤冷笑：
“敢情您这是一尺子算一劫了？”
时樾颔首：
“自然。小仙虽不才，却也以肉胎凡体生生受下十几道天雷，只怕不是当代散仙中一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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