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成道摒退了身边的人，一个人推门进去，入目灯火通明，历代宗亲的灵位在摇曳的光影里整齐地排列着。守灵的宫人也被他赶了出去，一时间整个宽阔的空间里只剩下跪在前方的那个人。
颜成道走过去，抬头看着面前的灵位，“宸儿。”
身边的人站起来，拂了拂膝上的尘土。然后侧身看向他，微微地笑了，“阿爹。”
颜成道一瞬愣住了，他看着他，差些叫出了一个尘封在心底的名字，“芸儿”。但是他最后也没有叫，叫了就是他舍不得，死者恐怕也会不安。更何况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的儿子，是他与芸儿的儿子，可是这个时候他与她多么相像！
他仿佛想起来罗二郎战死沙场的时候，那个人分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但是却还对他微笑着，“没关系，日子还是要继续啊”。
她的芸儿，不管遇到什么事，不管要面对着什么，不管心里在想什么，总是义无反顾地微笑着。没心没肺，洒脱自在。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救赎自己也救赎别人。
这个时候，宸儿多么像他的母亲啊。
父子俩已经几个月没有独处了，因为他们都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亲人，所以他们站在这里。
这本是一场从未有过的冷战，却又好像随着这个笑容一起消融了。他一直不明白芸儿的笑，时隔十多年，这一刻他却好像突然明白了。原谅，原谅别人也放过自己。
颜成道认真地看了看颜宸，他发现自己穿着皇帝奢华精美的衮服，而他的宸儿却一身衣服简单利落，就像是普通百姓的服饰。他再仔细看，当真只是普通贫家书生的装束。他震撼极了，“你这穿得是什么？”
“我在习惯。以后毕竟要常穿的。”颜宸随意地伸展开双手，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若无其事地说。
“你……你……”颜成道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然后往上一指，压抑着感情道，“你看着列祖列宗说，你认为他们会理解你吗？”
颜宸无惧地抬头，“姐姐和阿娘肯定会理解我的。”他仿佛看见她们嬉笑着围在他的身边，把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笑骂道，“小混蛋，你真会胡闹啊”。
然后他说，“至于其他长辈先人，我既然没有见过，他们也没有见过我，又何必彼此牵绊。”
颜成道无力地伸手揽了揽衣服，直接在地上坐下。他觉得很累，这样不顾形象的举动，让他的心好歹获得了一点安慰。就像回到了多年前的枫州的草原，就地而坐，芸儿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一起看着远方的阔野。
这个时候，烛火明灭之际，他真的感觉芸儿也在，她毫无顾忌地坐在他的身边，他们中间是忻娘，他们三个一起看着眼前的颜宸。
颜宸也在颜成道的面前坐下，把心里的想法说给他的家人听。
“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愿望吗？——国泰民安。”他很平静地说着这些话，不像是嘲讽，也不像留恋，而是对于这件事本身毫无波澜。
“那年水灾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些人一些事，我突然发现，在性命面前，亲情、道德、人伦，都是不值一提的。再英明的帝王在位期间，都躲不了无尽的天灾和人祸。而我，一直坚持在其位则谋其事，若我真的从阿爹那里接过来那一副重担，这一生到底为了什么人费尽心血。阿爹，你说我自己说得清吗？”
“阿爹，您这一辈子快活吗？”颜宸看着他，然后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地摸索，露出一抹痕迹，“姐姐回来的前一天，我在自己的住处的梁上搭了一根绳子。”
颜成道猛地瞪大了眼睛，就见颜宸摆了摆手，“我让赵黎在外面守着。但是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赵黎背叛了我，或者如果他没有按时进来，亦或者他进来了却没能立刻救我，我就会死。”
“你是疯了吗？”颜成道气得恨不能直接把他打死。
“虽然很对不起，但是我很想试试，心中儿时的理想，在死亡面前，到底哪一个更有份量。我自己想了很久，也不能完全确定。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并不怕死，可是那一晚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直到第二天我看到了小白，他站在人群里，看着我。那个时候，我突然就安心了。”
他按着自己的心脏继续说，“我很久以前，就觉得范远这个人，他可以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庇护他。我完全信任他，信任他的才能，也信任他的品格。直到我发现，他仍然是那个让我很骄傲的他，但是我的初衷却不同了。我希望他开心、充实而且满足地过完这辈子，但是显然如果就这样下去的话，是做不到的。然后我就想到了，全天下人很多，但是范远只有一个。我看不透天下万民的心，但是我实实在在地感触到了他的心。
“我不知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同了，但是当我终于明白他的愿望是什么的时候，天知道我有多么高兴，高兴到只要想起来就不能控制自己的笑容。汉武帝那样的君王尚且护不住一个伴读，阿爹又怎么能认为我做得到。更何况，我舍不得。直到现在，想起来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心里都会慢慢地暖和，我渴望把这种生活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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