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远想，几个月其实比几年更能改变一个人。那个人现在就在他的前方，却隔他好远。
范远想，他一直在看棺木，他那么难过。这个时候，他的眼里不会有自己。
可是他的悲伤，构建了一个封闭坚硬的空间，他看着，却无法涉足。
范远又想，如果没有那一天就好了。自己或许还是跟颜宸如从前一般，可以安慰他守着他。或许他不能为他的痛苦做什么，但是可以缓解自己的痛苦，因为他在自己的身边。
他是后悔的，他痛恨自己，也痛恨他。
颜宸带领着朝臣皇族守望在城门外，浩浩荡荡的仪仗迎接大越的公主，入目是漫天的黄纸和飘荡的白衣。
范远自己的悲伤是早已经沉淀了。身边不远的夏伯母不知道，他没有看见过她的悲伤。但是眼前的颜宸他知道，颜宸不会在嘴里说自己有多么痛苦，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不像一个孩子，可是他憔悴得让他心酸。
范远想起来，其实他也是喜欢这种时候的。可是肆无忌惮地看着颜宸，而不会有人注意。越是宽阔的空间，却不能确定一个人的眼神到底停歇在哪一片土地。
他也喜欢，麻木地跟随着别人行动，不管怎么样，不会不知所措。眼角余光看看别人，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笑。如果人生也这样就好了。
颜成道用了盛大的礼仪迎回了自己的女儿，长公主母子被安葬在了皇后的墓旁，想必颜惜忻一世的悲伤也会因为死后在母亲的身边而有所安慰吧。
但是无尽的哀荣和封赏到底是活人眼里的风光，死人到底知不知道呢？
＊
夏瑾悦与范远一同扶灵归来，长公主生前也给夏氏留下了许多东西，算得上是极尽情谊了。
夏瑾悦递了名帖，说是由于范家一直对夏安境照顾有佳，所以他们一家人想要登门拜访，甚至如果可以的话，也希望可以拜见老侯爷。
对于他们一家的拜访，范家当然是不会不欢迎的，但是对于要见范全，一时间众人都不敢擅自做主。最后还是范竹亭出于两家交情，将这件事姑且跟范全说了。
至于自从丧妻之后就深居简出的范全最后竟然决定接见他们，到底还是有些出人意料。
范家众人也不把他们一家等闲视之，因此早就在府中等待，可是这本应该是高高兴兴的正常来往，在众人看见夏瑾悦手中捧着的一块被白布掩盖着的东西的时候，彻底变了脸色。
捧着白布上门本就不吉利，何况还是并非亲人之间。
除了范远因为了解夏瑾悦为人而自若，余者都大惊失色，而范全竟然亲自迎了出来，他见到不但不怪，反而露出了悲喜交加之色。
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夏瑾悦眼圈一红，泪水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对着老人直直跪下，哽咽道，“时隔二十多年，侯爷，我终于来给您请罪了。”
她把抱在胸前的那块白布轻轻撇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块灵位。
“侯爷，我把境白给您还回来了。”
范全看着她半晌，终于老泪纵横，长叹一声道，“瑾悦啊。”
夏瑾悦抬起头，夏安境会意，立刻起身去接过灵位恭敬地交到范全手里，范全深深地看了看夏安境，然后把那灵位拿在手里不住地抚摸着。上面的字，现在看来稍显稚嫩，可是他却看见了，看见了那其中蕴含着的那个少年郎的凌云壮志和笔尖锋芒。
“他刻这个灵位的时候才与如今的小白一样大啊。”
范远微微一颤。对于范境白这个人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或许是出于一份血缘，亦或许只是同样早逝生命之间的同病相怜。
范远看了一眼夏安境，从前穆乘风看到他们俩的时候就说过，他们长得有些像。夏安境母子一直对自己、对范家很好，夏安境自己应该是了然的吧，一开始就以兄长的态度自居。范远想，他自己本应该早就想到的。
夏瑾悦在听见那一句话的时候陷入了彻底的崩溃，她掩面而泣，明明从那个人死去的时候就已经哭干了眼泪，然而时到今日，却还是轻而易举因为一点与他相干的事情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对不起。”她说。
她想到她女扮男装混迹军营，被发现之后却不愿意承认错误，反而认为范全因循守旧，一气之下离开了军队，害得范境白左右为难。
如果那时候承认错误，或许还可以继续跟他一起战斗吧，或许他就不会死了；如果那时候他不是为了用一场大胜，去求父亲接纳自己的爱人和她腹中刚刚萌芽的生命，他也许也就不会死了。
“侯爷，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将额头贴在了地面。
其实谁都知道不是她的错，也不是范全的错，把范境白送上战场的根本上来说是他自己的志向。而他的死，是为了救自己的父亲。
范全道，“起来吧。你也不容易，我不怪你，回来就好。”然后他看向夏安境，空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竟然已经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而我却一直在找，差些以为这辈子就要这样不甘地闭眼了。”
“唉，过几日我就给你上族谱。你们母子愿意吗？”
在一个真实的血脉都没有族谱重要的时代，只要族谱有名，就算不是亲生的也就是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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