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斐的眼睛有神，但并非锋利如白刃，垂目秾睇一个人时，不会立时三刻取人性命，而是将他不紧不慢地拖进巨大的漩涡，强使其在沉沦中被攫住呼吸。
捏着下颌的指骨用了十成的力气，唐斐知道自己很清醒，是怀疑和怨愆逼他不得不这么做。江予珩的气息扑在虎口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饶是这样，也不能说服他松手。
很快，那道弧线曾经勾勒出的清冷薄愁，变成了现在触目惊心的紫色淤伤。
“莫七公么？”江予珩的声音里透露着一股不确定，仔细听能察觉被戳破心事的慌张。
唐斐冷冷逼视他，眼中闪烁着怀疑的光：“珩儿忘性这么大，当年七公把你从狼群里救出时，你曾对着白狼王的尸体发誓，救命恩情殒身相报。一转眼十二年过去，竟连他这个人也不记得了吗？”
电光火石间，江予珩仿佛跌进一眼深不见底的寒潭，水面之上疑云密布，水面之下则暗流汹涌。他突然失语，说不清是被浮云遮了眼，还是被冷水呛了喉。
“还有这枚骰子。”唐斐猛然抓起身旁高几上的纸骰。
江予珩眼睫微颤，一时间像是不太理解他的用意。
唐斐哼了声，带着怒气道：“你是真的忘了，还是根本不知道——凡经公子珩之手的骰子，被漆红的唯有二三两面。二三五为功，你没那么大野心，只想博个好彩头。怎么，这些你也不记得？”
江予珩心跳漏了一拍。公子珩的喜好习惯，阿姊早就事无巨细地告诉过自己。可缘何，她独独没有告诉自己骰子的事。
他的脸色顷刻间变得惨白。
鱼目间珠，根本经不起时间的推敲。日子一长，明珠依旧鲜亮，鱼目却腐烂腥臭，直到露出原本不堪的面目。
唐斐耽溺往事的时候虽然久了些，但并未因此五感钝失。他能嗅到光鲜皮囊下的腐朽气息。
眼前人的一颦一笑与当年别无二致。
只可惜，假面不论描金点彩得怎样到位，珩儿与自己的二三往事，始终是这身完美皮囊上最致命的瑕疵。一寸撕裂，万壑难填。
“我本不想在这天逼问你。当年离开军帐时，我曾许诺珩儿巡哨归来便替他好好过生辰，可惜这么多年也未能如愿。今年的三月三，我本想弥补从前的缺憾，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当年之事做文章，更不该利用本侯的情意，来张罗这些龌龊心思。”
江予珩想去拿桌上的酒盏，却发现手指颤抖地根本端不稳。
顿了顿，唐斐咬牙又说：“杨谡之因为一幅画得知了你的下落，之后便接二连三地生出事端。从梅敛意图加害本侯时起，我心中便有疑惑，当日寻访鬼市的打算，本侯并未对多少人透露口风，他又是从何得知！”
江予珩喉结耸动：“侯爷是在疑心我？”
唐斐步步紧逼：“你敢说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江予珩被逼到悬崖边上，反倒镇定下来。
他暗暗收紧五指，把酒盏攥得很牢，沉静地反问：“侯爷以为我并非真的公子珩，又认定这些事与我有关，那如果，真的是您想错了呢？”
此言仿佛滴水入镬，唐斐本就动荡不平的思绪，一下炸开了锅。心底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期待，尽管他很清楚，这份期待只合了人情，却不符合规矩，也不是自己一贯的处世作风。
唐斐有些恼怒，他抓起酒坛一气饮干，将空坛狠命摔到地上。
“真相如何，我只听你说。再要骗我，往日情分摧烧扬灰，本侯决不会姑息！”
巨大的声响里，江予珩打了个寒战，浑身的血液滚烫弹指间冷却，连带着头脑也无比清醒起来。
“我从未与人勾连，杨谡之来了邺城的事，我并不知情。”眼前唐斐对自己只是起了疑心，一方帕子，一幅画，什么也说明不了。自己确曾偷偷见过江予珩几次，然而无凭无据，他抵死不认，唐斐也奈何不得。
“蒯国送我为质，不过是看在我无权无势，可以任意摆布。我在鄢国一天，便是鄢蒯之间的一个暗结，不论我是被鄢王鞭打至死，还是在窃香楼里遭人轻贱，蒯国都会咬紧不放，来日大起事端。侯爷你说，母国弃我如敝履，视我为工具，我凭什么还要豁出性命为人作嫁？”
唐斐刹那间深陷踌躇。
"至于莫七公的救命之恩，还有侯爷所说的纸骰一事......”江予珩无奈地叹了口气，止住话头，霍然起身绕过唐斐，从衾枕下取出一只木匣。
“侯爷从来不问我当年如何逃出生天，是因为害怕真相太过惨烈吗？”
唐斐眼底火苗遽然曳动了一下，像是被人釜底抽薪般迅速式微。他承认江予珩的话一举击中了自己的软肋。
“那天山里起了风，火势蔓延得很快，才短短一小会儿，就封住了所有的隘口。浓烟贯喉的滋味的确不太好，我被呛得连救命也喊不出来。采药的队伍共一十七人，除了我以外，剩下的人都死了，有两个，被火舌沾住衣角，就在我面前变成了焦尸。侯爷，我活了十四年，从没见过那么惨烈的场景，你能想象我心头的绝望吗？”
火苗彻底熄灭了。
唐斐怎会想象不出，他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分，因为相似的惨状惊魇不已：梦里，他被浓烟团团围住，四下俱寂。到处都是翻滚挣扎的人影，但听不见一声呼救。正如江予珩所说，眼前所见非在人间，是地狱才有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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