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一日天肯放晴，唐斐与钟丞二人并肩略走一段路。侯爷临时起意攀上角楼，钟丞只得紧随其后。
早春的风仍有些料峭，唐斐往手心呵热气，又顺势拢紧了肩上的毛氅。回头看，整个鄢王宫尽收眼底，檐牙高啄、鸱吻粗犷，视野无遮无挡时，自有寥廓而磅礴的美感。
“可惜了这么好的阳光，满宫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是不是深宫里待久了，人也变得再难知情知趣？”
唐斐把手松松地搭在墙垛上，微眯着双眼，冷不丁地感慨道。
钟丞凝眉思量，许久才开口应声，嗓音依旧淡淡，“千人千面，志趣各有不同。譬如你见了阳光心融神洽，旁人却嫌碍眼，又或不耐受这份炙烤。侯爷能怎样呢？”
唐斐笑，心领神会地不再接话。
半天，唐斐突然偏过头，望着钟丞认真地问：“那呆子，你以何为志趣？”
钟丞与他视线相接，眼里渐渐浮出虔诚和笃定，“平八方风雨，安九州民心。”
唐斐闻言一窒，唇角笑容渐隐。他不意有人能用这么平淡无奇的语气，抛出如此掷地有声的几个字。唐斐蓦地有些感动，却不愿当着呆子的面流露出来。
他有心缓和气氛，于是语带诙谐道：“我原以为，你是满肚子墨水无处再寄放其他。没想到，钟大人襟怀宽广得能容下半个天地。佩服佩服！”
钟丞听出唐斐话里的打趣，横了他一眼，“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也想为苍生黎庶扛鼎。怎么，侯爷是嫌我不能攻城掠地，只会口出狂言吗？”
唐斐连忙矢口否认，“你我结交多年，知道我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与钟丞的确认识了很久。
钟家老太爷曾在唐斐五岁时，替他开笔破蒙，说起来也算侯爷的半个老师。只不过几年后，钟家因为牵扯进一桩“伪钞案”迅速没落，连带着身为嫡长孙的钟丞空有满腹才情，仕途却多有坎坷。
诸如这类明珠蒙尘的事，古往今来都算不得奇闻。好在钟大人知道自我开解，朝堂上无所作为，便将心思都放在了钻研字画上。
唐斐不是没想过帮衬这位昔年旧友，然而钟丞对自己的落寞仿佛不甚在意。这么些年他绝口不提崭露头角的话，久而久之，唐斐也以为他早就淡了那份心。
所以方才，当唐斐听到钟丞如是说时，震惊之余，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大于此番与我会盟不成，两国交恶已成定局，你……还有什么打算？”沉默了一会，唐斐踌躇着开口问他。
钟丞笑着感慨：“侯爷睿智，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他略作停顿，神情渐渐敛肃，“不论庆阳公之死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兵连祸结苦得只有边关百姓。鄢国刚刚经历一场伐蒯之战，需要休养生息自不必说，大于新君即位不久，也正是主少国疑的时候。若能给我机会向大于国君澄清利弊，也许这场战事就能避免了不是吗？”
唐斐闻言实实有些意外，“这些话，你同旁人说起过没有？”
钟丞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如今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在梅敛身上，王上又在为使臣被刺的案子焦心不已。我若贸然提起这些，岂非叫人觉得怪异？再说，丞相大人的心思你我都知道，还没怎么着呢，我倒先拆了他的台，不是越发显得我没有眼力了！”
唐斐抿着唇，心中苦笑：“这个钟丞啊，真是把书读得迂腐。他怎么也不想想，骆凫觊觎了这么久的肥肉终于到了嘴边，哪有被人三言两语就劝退的道理？”
忖度再三，有些话唐斐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缄口不言。
左不过是老朋友的一点痴人说梦，届时就算自己不戳破，鄢王、张弛乃至满朝文武想来也不会由着他胡闹。
“事情远没有发展到那步田地，现在谈论这些为时尚早。”说着，唐斐忽然促狭一笑，“你倒是一门心思惦记着家国天下，要是被郡主知道了，肯不肯放你涉险还两说呢！”
钟丞脸颊红了红，不自在地小声嗫喏道：“又关凭霄什么事？”
唐斐眉梢轻挑，指尖有意无意地叩着墙砖，发出“笃笃”声响，“我说，你白长了一副好皮囊，内里怎么是个空心美人？凭霄对你的心思，恨不能传得满邺城都知道。你拿乔做大也该有个限度，仔细丹徒公打上门来，抢你回去做女婿！”
钟丞不服，口角伶俐地反唇相讥道：“是，我是绣花枕头。哪里比得侯爷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万花丛中过，还能独守一枝春呢？”
唐斐知他说的是江予珩，眉间笑意登时黯了好些。片刻，他用力拍了下墙垛，前臂撑在砖石上，露出矫健流畅的线条。
“罢了，不说了。刚替自己揽下一桩差事，这些天只怕有的忙碌，还是先回侯府吧。”
钟丞闻言，面上闪过一丝狐疑，但很快不动声色地嗯了声，颔首道：“好”。
江予珩一等两三个时辰，终于听到门上传来小厮们的通传：“侯爷回府了！”
闻声，他心头不由自主地雀跃了一下。说来也怪，侯爷不过是去上了个早朝，自己竟恍惚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似的。
真是可笑。
江予珩匆匆穿过游廊，青石板的路面积了水，他跑得太急，脚下险些打滑。及至影壁附近，他方才有意放慢步子，调匀呼吸掖手出门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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