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吃尽，唐斐然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钟丞心上念着那幅好容易得来的《化度寺碑》，恨不能三言两语将揆敬侯打发了。
可唐斐然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脚下跟生了钉似的，凭他明示暗示，涎着脸就是不肯挪步。
“侯爷，你究竟还有什么想问的？总归不会是想留下来用午膳吧？”
唐斐然一想到钟家老厨娘拿蕨菜根鲜虾皮烹制的“山珍”“海味”，慌忙摆手推拒：“不了不了，问完这几句话，本侯即刻就走。”
钟丞的视线在那字帖上游过来又荡过去，心不在焉地随口敷衍道：“侯爷问就是。”
唐斐然摸了摸鼻子，神情间颇有几分不自在，“那蒯国质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这几天，江予珩一直在他府上养伤。唐斐然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只管鞍前马后地悉心照料着，喂汤喂药事必躬亲，就差把那人抚平了、叠成巴掌大小，好生揣在心口的位置，任谁也不敢觊觎半分。
可他胸中的那些疑团到底未消，凭空坠在那儿，沉甸甸地使人难受。
说来也奇怪，这些年的庙堂纷争与疆场厮杀，唐斐然无一不是经过见过，胆略二字用在他身上，大约无人敢非议什么。然而到了江予珩跟前，该问的话唐斐然却是一个字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是真怕啊，怕自己知道了那人这些年受的磋磨，会抑制不住心魔发作；更怕所谓的失而复得不过是场镜花水月，来日若遭人戳穿，留给自己的又只有一地狼藉。
进退维谷间，唐斐然平生第一次没了决断。
钟丞像是没听明白唐斐然的话，探询的目光牢牢粘在他脸上，不禁诧然道：“侯爷不知道？”
唐斐然越发有些赧然。
要知道揆敬侯当日单枪匹马杀到窃香楼，强行带走蒯国质子一事，早在邺城的街头巷尾传了个遍。如今要侯爷亲口坦诚他连自己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岂非坐实了他见色起意的嫌疑？
他踌躇着，指尖不经意碰到了腰间的荷包，登时一个激灵。
荷包里装着早上唐斐然从江予珩那儿拾来的骰子，边沿齐整、小巧玲珑的一只，其中一和四的那面都被描上了朱红，和寻常骰子无异。
唐斐然问过府上的老管家，那是江予珩央人特地寻来黄麻纸，自己亲自动手做的。
按说普普通通的一枚骰子，并没有什么值得瞩目。可唐斐然分明记得，从前在军中时，他的习惯是将点数的二三面漆红。
珩儿问起个中缘由，唐斐然吞吐再三，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他，鄢国官场历来流传着“掷筹定爵”的说法。
文王时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作了一幅升官图，开列大小官职位于纸上，计点数多寡来定升降。此一事虽无定例，但文武官员有几个不稀图出相入将的，渐渐地也就将这一做法沿袭至今。
唐斐然倒不是一心只想着平步青云的人。然而领兵打仗，自然奔着得胜还朝去的，他虽不迷信卜相之术，但博个好彩头却也未尝不可。
据说，六子中以二、三、五为功，唐斐然不算太有野心，便只把骰子的二三两面点上了朱砂。
珩儿听了这番解释，忍不住发笑，可转过身便也如法炮制。他比唐斐然更加与世无争，所求无非惦念之人的安好而已。
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了，凡经过公子珩之手的骰子，无一不是如此。正因为这样，唐斐然才会被偶然拾得的那枚纸骰挑动了疑心。
钟丞见他讪讪不言，又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不再追问下去，忖度着答道：“旁的不消多提，想必侯爷理当门儿清。只是听说，这蒯国质子生不逢辰，早产一月赶在了中元节出生。其母原为大于国的穆云公主，嫁去蒯国不过七八年的时间，便因难产芳年早逝。大于国君因为穆云公主的离世迁怒蒯王，两国自此少了往来。那质子出生后没多久，蒯国又遭了一场旱灾，于是朝野上下纷纷在传，新出生的小公子命与仇谋，是个不祥之人。
蒯王与穆云公主鹣鲽情深，可惜成婚几年膝下唯有一女。得知公主再度遇喜，蒯王自然期许尤甚。谁知公主千难万险生下的，竟然是个灾星，还连累自己丢掉了性命。蒯王痛失爱妻，又见朝中物议汹汹，便也信了传言几分，将那孩子送出宫抚养，一撂就是十来年。”
窗外积雪开始融化，水珠自檐下滴落，渐渐汇成了连绵的水幕。
唐斐然听闻公子珩的少年际遇，不由得叹了口气，“人总是在自知无能时一退六二五。信命又不甘心认命，为了给自己个台阶下，可不就得拿别人的命作赔么？”
钟丞无言以对，心里却是深以为然。
唐斐然紧跟着又问：“那后来呢？公子珩出宫以后又如何？”
钟丞恋恋不舍地瞥了眼与他“盈盈一水间”的宝贝字画们，神色怏怏，“侯爷，鸿胪寺不是说长道短的去处，别国宫闱秘事知道太多，钟某项上脑袋要是不要？您真想听故事，我便上陶朱市寻摸个说书先生来，才子佳人、白衣卿相的轮番讲与你听，岂不更好？”
这呆子平日里不吭不响，口舌功夫却属实厉害。软绵绵的几句话连消带打，唐斐然再想问什么，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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