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斐向来自诩是个无根的，多年戎马生涯俨然生就了他一副木石心肠。荣辱生死都得自个儿担待着，牵挂的滋味儿也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可不知怎的，这回他才离开侯府不过半天光景，竟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点归心。
出门前，他叮嘱管家给自己留好饭菜。算时辰，这会儿侯府大约还不曾传膳。“应该赶得及。”唐斐轻夹马肚，胯下黑鬃马在城门口的**上行得飞快。
管家正忙着指派家中小厮搬动水缸，乍见侯爷今日回来得这样早，一时有些意外：“唷，侯爷回来了！这才多早晚，府上厨娘还不及备膳呢。您先上屋里歇一歇，老奴这就给您传些点心来。”
唐斐道了声不忙，大步流星地往后院去了，一面又问“公子怎么样了？”
闻言老管家抿嘴一笑，接过侯爷摘下的斗笠提在手上，“江公子午后服了安神的汤药，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老奴留太医吃茶时特意问过了，虽是伤了筋骨，但幸而救治及时，将养些时日也就无碍了。侯爷且宽心。”
唐斐微微颔首，及至江予珩的卧房前，方才有意放轻了手脚。
江予珩此时业已醒转，脸上依旧不见多少血色，身子更是僵在榻上难以动弹，只剩下一双清亮的眸子，静水深流一样地看向来人。唐斐甫对上那双眼睛，心头便已酥软了一半。
“屋里这样黑，怎么不让下人进来点盏灯？”
听了这话，江予珩眼底倏忽泛起一圈涟漪，晦明交织间看得不太分明。
“管家在外头忙着，唤人怕他们听不见。横竖屋里还能透进来光，暗些也没什么……”江予珩忖了忖，着意在话尾补充道，“左不过，这几年我也习惯了。宫里人情淡薄，哪还能纵着我像从前那样矫情？”
唐斐方才不过随口一问，不料江予珩的回答反倒勾动了他的思绪。
以往在军中，珩儿怕黑只有唐斐知道。一来是他爱惜面子，唯恐因为此事被人嗤笑胆小；二来夜半行军须得十二分谨慎，点了灯无异于自曝行踪。
可他的害怕不同于寻常人多少带着造作的点到为止，他的害怕几乎到了要命的程度。
记得那次，唐斐夜半起床小解。经过医帐时，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唐斐留神听了一会，那声音忽高忽低，尾调颤颤，仿佛是有人畏极却只能极力压抑地小声抽泣。
关外常有野狼出没，“珩儿别是遇到狼了吧？”想到这，唐斐顿时惊得睡意全无。
入夜以后，为了避嫌他甚少踏足珩儿的营帐。可是那天，唐斐惦记着珩儿的安危，情急之下不管不顾地掀起帘子，闷头便闯了进去。
黑灯瞎火的，唐斐什么也没有看清，直觉一个黑影慌不择路地撞进了他怀里。
唐斐吓了一跳，本能地顶膝欲踹，这时却听黑暗里传来了珩儿的哭腔：“槐荫，我怕。”
他被珩儿死死箍住腰身，勉强才腾出一只手点燃了火折子。只见怀里的人披头散发，早已骇得冷汗淋漓、气促异常。单薄的肩胛骨紧贴在胸口，时不时传来直抵人心尖的战栗。
“......"这种情形他若还能走的成，那真是没心肝了。
第二天，揆敬侯谁也没有知会，亲力亲为地将珩大夫的一应卧具通通搬去了帅帐。旁人若问起，他只正正腰间的摧城锏，眼皮不抬一下地拿话来堵：“本侯就想日夜看着他，你有意见？”
久而久之，军中渐渐有了主帅与医官耳鬓厮磨的旖旎传闻。大家都在说，侯爷左手牵黄、右手擎苍，腰带上还拴着一个俏儿郎。真是举重若轻的不二典范。
转眼十二年过去，令唐斐有些想不到的是，珩儿离了自己，竟也不再怕黑了。可知岁月骎骎，世事变迁总有出人意料的时候。
心上装着往事，唐斐伸手探进袖口取出一枚火折子，吹燃了去点案上的烛台。
“这不就亮堂多了。侯府虽然寒碜了些，但比起当年在关外不知宽裕多少，这点灯油钱本侯倒还负担得起。”
江予珩闻言偏过头，将脸埋在攒金丝软枕里暗自一哂，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唐斐捡了个凳子在榻前坐下。烛光映着天人一般的容貌，眸影沉沉半含着柔情，余下的半分阴翳却是教人捉摸不透。
“太医叮嘱了，这几天你的饮食需以清淡为宜。我让厨房炖了红枣汤送来，过会我喂你用一些。”
唐斐神色如常地说着家常话，只字不问他这些年的遭际。江予珩心头反倒紧了一紧。
忖度片刻，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中恰到好处地带了几分急切：“我的锁，侯爷可见了我的寄名锁？”
唐斐半天才反应过来，弯腰从枕头靠里那侧掏出一只金胎雕漆的小圆盒，含笑递到他跟前，“上药的时候怕你硌着，于是先替你收了。知道你宝贝这锁头，不敢拿出太远，一直在你手边放着呢。”
江予珩恋恋地摩挲着那枚莲纹玉锁，上好的古玉触手生温，拈在指尖柔腻细滑。就好像玉锁的旧主，没受过什么磋磨，至死都是温润端方的模样。
他自嘲似地勾了勾唇角，张口却是情真意切的追念和缅怀：“阿姊予我的东西，也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丢了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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