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毁去一个人最好的法子，是穿心剔骨地将他里外打磨个通透，再描彩点金地把他矫饰成自己认为的模样。
然而，有人视之毁天灭地，有人却对此甘之如饴。当日，蒯王令他入鄢为质的口谕传到府上时，在一片哭号议论声中，江予珩木然的脸上倏忽浮现了一闪而过的狂喜。
他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蒯国公子珩，哪怕即刻要他顶着这个名头赴死，终究也是无憾的。
邺城外的行宫并未着意拨人来伺候，外头冰挂悬了三尺，寝殿中却是连个火盆也没有。唯一一扇朝北的窗户破了一角，雪后的阳光透不进来，冷风倒是来去自如。
江予珩握着那床薄薄的衾被，整个人蜷成了一团。这样的天气并不妨碍他入睡，只是梦里总会见到长姊那张含着薄怒的冷脸：“这个雪人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你是蒯国公子珩！阿珩畏寒，雪天从不会在外撒野，别忘了我告诉过你什么！”
说着，她身后的侍卫轻轻一挥掌，那只神态娇憨的雪人顷刻间就土崩瓦解。漫天的雪雾在他眼前散开茫茫的一片，细碎的冰粒扬在脸上，凉意举重若轻。
“我是江予珩，阿珩怕冷，下雪天只能待在屋子里，学着念《长庆集》……”
念得多了，眉梢眼角那一点聊胜于无的犹疑被抹了个干净，只剩下少年犯错时的忐忑自责，连带着多年以后的梦也做不安稳。
江予珩煎熬地扇动了几下眼睫，半睡半醒间，他隐约听见门外的守卫在低声抱怨着什么。话语里裹挟了风声，时断时续却字字诛心。
“王上这次昏头了不是……送个冒牌货来，发现了……都要倒霉！”“嘘…….小点声……王上不待见他……长公主又死得蹊跷…….谁说的清……”
江予珩霍地睁开双眼，汗珠如瀑似的滑过他苍白的脸颊。模仿这种东西，久而久之便会教人食髓知味，一旦有朝一日被揭穿，痛可深入骨血。
“我是江予珩，我是蒯国公子珩，我不是冒牌货……”江予珩抱膝蜷坐在榻上，侧耳仔细听着檐下冰柱断裂的声音。
他想起十二年前，阿姊捡他回来的那天，腊月十二，雪后初霁。阿姊将一盏红枣山药粥端到他跟前时，窗外刚好也传来了这样一阵冰裂声。
他并不嗜甜，从前父母亲尚在时，家里支了个捏糖人的摊子，剩下的糖水他不知喝过多少碗，腻腻得教人忍不住作呕。日子过得艰难，连蜜糖的余味儿都是苦的。不料，他刚流出一丝不情愿的神情，和善可亲的阿姊却猝然变了脸色，暴躁地将粥推下桌，一张秀面看着是那样狰狞。
江予珩吓坏了。他屈膝跪在地上，颤巍巍地伸手从遍地狼藉中掬了一捧滚烫的热粥，和着泥土的味道草草入喉。当那阵甜到发苦的辛酸滋味一点一点缠上他的舌尖，刻刀便在他身上落下了第一道浅痕。
*
这天是小寒，鄢国迎来了新君即位后的第一场大雪，朱雀大街蓦地没了往日喧嚣，福清坊一类的酒肆茶楼却随之热闹了起来。冬日漫漫，人们需得就着热酒把苦闷的光阴咂摸出些滋味来。
福清坊是邺城中最大的一间酒肆，三教九流的形色人等多喜欢聚集于此，满斟一杯琼花酿，随意说些奇闻轶事相互取乐。
“听说了吗？揆敬侯前几日从窃香楼里赎了个娈童出来，当夜便将他带回府上了呢……”
“嚯，可不敢在背地里乱嚼舌根子，侯爷是何等角色，干城一样的人物！怎会跟邺城里那些纨绔子弟一个德行，做出狎妓这种没脸的事来？”
“这可不好说！侯爷在朝堂上显赫了这么些年，军功少说也有百八十件，又生得一副风流品貌，何故到今日都不曾娶妻？保不准就有那方面的癖好，否则好端端的，往窃香楼去做什么呢？”
酒小二端上来一道烹得极好的水晶蹄膀，听了几个客人的议论，忍不住出言打断道：“哎唷几位爷，你们还不知道呢，那哪是什么娈童，分明是蒯国送来的质子！新君不忿老主子因为征讨蒯国心力衰竭而亡，有意拿那质子出气，听说当日下令金吾卫足足抽了他三十下铁鞭才肯作罢。之后又叫人把他扔进了窃香楼，不知怎么地竟被揆敬侯瞧上，这才赎了他出来呢！”
食客闻言，相互间咬了咬耳朵，骤然爆发出一阵“嗤嗤”的低笑声。可不，摄政侯爷与敌国质子的二三事，就好比这杯里的琼花酿一样，入口不算十足的馥郁，回味却是异常的绵长，绝非一场“艳事”可以形容的。
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堂上人细碎的议论渐渐被呼号的风声压了过去。
谁也没有留意到，一个身披棕衣头戴斗笠，活脱脱农夫装扮，眉眼却是俊朗不凡的青年公子此时碰巧打帘进来，径直向二楼厢房走去。
他有一双透亮的眸子，不算实打实的锋利，间或流露出一丝少年人的狡黠。听了食客的话，那双浩荡星眸里顿时泛起了潋滟波光。
“哎唷，侯......公子，您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没的叫您听了闲话！”
掌柜的见了他，急急地扔下手里汤婆子，三步并两步从柜台后头转出来，迎上前满脸殷勤地趋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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