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有多少不能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龌龊，照理说刘梦微这等微末小官也不该知道，但她虽然只是个查账目督理粮草的副转运使，父亲刘赐却是先代宣武将军雍延殷的妻侄与假子，素有才干，为两代宣武将军掌管军报用间等事，如今身任右将军，独掌细柳营，手下三百斥候死士，军中踏白、军报往来、内外暗线、朝野动静，等等一干事，只要能上宣武将军的案头，没有不经过她父亲手眼的。
刘梦微的母亲原是营中奉酒的歌伎，死的很早，而她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妻，看来注定此生只有这一个女儿，待她也不同于寻常父亲教养娇女。这一次随军换防，还特意叫她前去嘱托。
“将军责打少将军的事你知道，那少将军即将启程换防呢？”
“嗯。听闻将军夫人也要移驾。”
“为父甚为忧心……你跟着去。明白吗？”
“是看着将军夫人嘛？一个病秧子，眼见着快不行了，就算当年何等能耐，现在还能翻起多大风浪？值得你巴巴把我叫来这一遭？”
“刘梦微——”
“儿在听着呢。”
“……少将军帐下那个苗女副将，生的很美吗？”
“——父亲！”
“三天不敲打，容得你太岁头上动土！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当初和将军夫人一起被俘的苗女！你知道将军夫人是什么人！苗王戈图兰的亲儿子，当年万军围城，他却能从容仗剑入关传递消息，岂是寻常人物？犹如柙中病虎，一日不死就终究是祸患！这些年不出事是为有将军镇着、还有你爹时时监视，他若真要生事，凭你看得住？我是教你去周全少将军，少将军正青春健壮，之前伤兵营里的事，可一不可再，懂了吗？”
“……懂。你不是说我的前程富贵都系在少将军身上，那他要是真睡了继母，将军会杀了他吗？左右我替你看住了，绝不教少将军爬上他后娘的绣床便是，行了吧？不过将军夫人……真有那般狐媚，能迷得住咱们冷心冷肺的少将军？爹，你确定不是此中有诈？”
“狐媚？不，张雪桐和狐媚可扯不上边，隐不违友，贞不绝俗，春风风人，夏雨雨人，十多年前，千仞孤城，城墙上他携剑冒雨，飘然而至，守军乍一见都呼做神仙，便是凭着良心说，也是无双人物，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你？爹？你？”
“……儿啊，你脑袋里都是糨糊吗？莫非真是要一辈子为大将站帐门的庸材？为父当初和他略有交集，对他，欣赏是有的，可惜是有的，视之为心腹大患更是有的，但倾慕是没有的，反倒是少将军，行事眼光件件随他父亲，看来对将军夫人不乏倾慕之心。你说你能看得住他，为父信你，但愿你这次一如既往，不教我失望——切记，此事不可让他人知道。”
隐不违友，贞不绝俗，春风风人，夏雨雨人——有隐者之风却不断绝友朋，有气节却并非孤高绝俗，对待他人如春风和煦吹拂，夏雨润物无声。刘赐腹有万卷书，这一句是用了古人的典故赞叹其品行，刘梦微多年在营中呼喝兵卒，出口成脏，却并非胸无点墨，听的懂父亲这句评价。至于那句“我见犹怜”，她父亲却没有多做解释，只说等她见到宣武将军夫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明白。刘梦微实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一个把将军父子俩迷得五迷三道儿的神仙公子，能以德服人到哪里去。
“啊——”
一声惨叫传来，打断了船头少女的沉思，刘梦微一按铁尺，双目圆睁，微露震惊神色，只听那叫声颇为惨烈凄厉，锈钉划过铁皮一般，随即又是几声，连声的饶命，一声比一声更惨。
刘梦微听得声音自船舱中来，顾不得许多，一路小跑奔进了船楼。
运兵船内白桦为船板，为防火攻还包了铁皮，隔出个个阴暗狭小的隔间，内里戒备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俱是戴虎啸头盔的亲军卫兵，刘梦微视若无睹，一路奔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冲门口的守卫喝到：“我要见少将军！”
一股浓厚的血腥味从门缝里面透了出来。
“什么，治不好？”
杨靖以拇指拭过短刀刃口的鲜血，一哂，“治不好要你们还有什么用？”他只将将披了件外衫，赤裸着筋肉强健的上身，健硕的身躯上一道一道的缠着不知多少绷带，几乎将整个背部都覆盖了，那一条条的肌肉仍像是狰狞的野兽一样，毫不相让的顶开绷带露出头来，上面布满了刀疤箭痕，刀砍火燎的痕迹，无声的展示着他这半生的艰辛与荣耀。
地上躺倒着一个血糊糊的人，一手捂着腹部，哀嚎都嚎不动了，喉咙里嘶嘶的喘着气，张开的大嘴垂着混着唾沫的血沫，一手两脚的向门边爬去。
“咔哒”一声，门开了。
“少将军！”刘梦微迎面就差点踩到一只伸向门槛的血手，噔噔噔的后退三步，手按腰间兵刃，险些一声惊叫。
那血流满面的人喉中嘶呵，刘梦微心细胆大，打眼一瞧，“这不是沿途找来的大夫吗？少将军这是作甚啊！”
“没用的庸医。”杨靖的身影大半隐没在舱房的阴影中，垂下一双生来秀美惆怅的眼睛，看着地上爬行的人，声音不高，却字字可怖，“救不回他……杀就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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