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太子一震，眼前还是皇帝的玄色衣摆，长乐殿千支烛光跃动其上，襄城公主手持玉如意，又不轻不重的敲击了烧茶的釜一声，“叮——”
“襄城。”皇帝冷冷的唤了声。
“父皇，”襄城公主膝行而前，看了一眼皇帝面前的香炉，面有忧色，“深夜焚香，恐招致邪祟，不如让儿臣开坛做法？”
杨靖闻言，看向御座阶前呈放的甲衣一眼，
“……邪祟？”他喃喃，声音里是冷讽的笑意。
“太子，”他转头招呼自己的儿子，太子急忙称是，“你今年，有二十五了？”
太子闻言一愣，越发惴惴不安，小心道，“父皇，儿臣生在重阳，下月便算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火光里的皇帝低低道，“朕二十五岁，正是打泸沽岭之战时啊。”
御阶下，太子和襄城公主不约而同心头一阵寒意。泸沽岭攻防战是四十多年前泸沽湖大战中的一场战役，当时杨靖率军冲击叛军阵地，却中了伏击，死伤惨重，是他一生中少有的大败。
看着子女埋头不语，皇帝话风一转，“你准备给……追封何谥号？”
太子一愣，才明白过来，“礼部所议，是怀献皇后。”
聪明澼哲曰献，慈仁短折曰怀。
杨靖闻言不置一词，太子思及京中的风言风语，愈发惴惴。
沉默，沉默，沉默至釜中水沸，滚滚作响。却听他父亲一指阶下甲衣，声音竟有些喑哑，“认识这甲吗？”
那甲衣被烛火照耀着，黑沉沉笔直立在殿中，气势可怕，像是里面有一个巨人的幽魂支撑着它，太子怕它身上的邪性，没有再转头看。
可是杨家的子女，谁会不认识这副战甲？
“禀父皇，这是昔年西南的霸主，苗王戈图兰的母子麒麟甲，儿臣祭奠太庙时曾见过。”
“还有呢？”
还有？太子实在不知该答什么，莫非父亲深夜急召他，是为了考他讲古？
“襄城，”皇帝语气莫测的唤自己的女儿，“你最爱探究吾家旧事，给太子讲一讲。”
“是。”襄城公主垂首挽袖，将茶汤一一斟入碗中，“此甲名为母子麒麟甲，重四十六斤，甲片为藤编，护心镜为玄铁，轻于铁甲，而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护心镜上母子麒麟是苗王的徽记，形似狮子，盖因苗王勇武过人，有“雌狮子”之号。此甲是六十年前，苗王戈图兰举事前所铸。当时苗王麾下精锐称藤甲军，皆服此种藤甲，藤甲军悍勇敢死，临阵决胜，所向披靡，当时诸军不能当其锋芒，惟前朝宣武雍将军能败之。后来苗王失踪，南夷败军，母子麒麟甲不知所踪，此后又二十年，南夷复叛，高祖率军克定叛乱，收缴此甲，珍藏于内府。”
她说完，将茶碗奉与皇帝，双手交握于膝前退下了。
皇帝问太子听清楚了没。
“儿臣听清楚了。”太子回道。
“不。”皇帝冷冷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太子与襄城公主一愣，只听皇帝接着道，“你能给一个人上谥，却对这个人一无所知。朕亲眼所见，四十年前，这副甲衣是高祖亲手从将军夫人的尸体上扒下来的，这甲左胸下三寸原有个破口，杨琬，”他忽然叫了儿子的名字，声音颤抖如强抑嘶吼，“你去看看，裂口处甲片俱碎——那是你祖父的枪！”
锵然一声，襄城公主手中的玉如意落地。太子跪倒，伏地叩首。
御座上的皇帝没有低头看他的儿女，也没有看那副母子麒麟甲，“四十前，泸沽湖之战，朕中了埋伏，若无部将舍命，便已陷没阵中，那时着这甲的人就在对面中军，就在泸沽岭上——这些事你知道吗？……怀献？你知道他其实是个什么人吗？”
他看着那紫陶炉中升起的香烟，转低的声音渐不可闻，“对一个没有眼泪的人，那不是褒扬，而是耻辱吧？”
太子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庞流淌。
皇帝从阴影中投来两道森寒的目光，“是谁怂恿你上书讨封的？裴安国？还是你舅父？”
“父皇明鉴！都是儿臣自己的主意！是儿臣一时不查，不关太傅与骠骑将军的事！”
太子脸上的汗终于滴落在地上。
“哐！”
一物飞速掠过太子的脸庞，随即撞碎于地。“父皇！”襄城公主惊恐的大叫，随即以袖掩口。
“蠢货！”皇帝忽然发怒。
“父皇息怒！”襄城公主突然哭道，“都是儿臣的错，儿臣不该夤夜入宫，不该将这怪力乱神之物献给父皇！”
皇帝愣了一瞬，看向襄城公主，而她跪在地上呜呜哭着，手中是一把碎陶片，那是他一怒之下踹飞的，燃着返魂香的香炉碎片。
那一瞬间，杨靖觉得心中滔天的怒焰都被冰冻住了，山呼海啸的怒潮被压成了死水微澜。
他看着跪在阶下的儿子和女儿，“罢了。今夜之事，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追封二字，朕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
“儿臣遵旨！”太子重重叩首，声音发颤。
皇帝冷冷的看着他的后脑勺，“记住。退下吧。”他瞥了一眼襄城公主，“把眼泪擦擦，替朕送太子回东宫。”
襄城公主连忙跪安，同太子一同退出殿外。
二人出得长乐殿，坐上太子的步辇，同仪仗过了长长的永巷，直到东宫门前，方才惊魂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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