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思平回到卧房中的时候，天色方才微微透亮。西南的天不似北方，蓝的纯粹剔透而高远，日光明亮耀目，鸟鸣声里，朝霞渐次散去，一缕缕云絮飘在天边。
他将早起晨练用的长枪搭在廊柱上，进门又洗了把脸，才去撩张雪桐的床帐。
帐中昏暗，还残留着夜里荒唐情事留下的气息，还有清苦的药味，一线日光照进这一方晨昏不辨的小天地里，有一小块光斑落在帐中人惨白的侧脸上。杨思平盯着那一块亮晶晶小圆点看了会儿，伸手从被子里捞过一只苍白的手腕。
那只手消瘦的惊人，惨白的皮肤紧紧绷在突兀的骨节上，碧蓝色的静脉隔着薄薄的皮肤清晰可辨，手腕往上是一团团的淤红和结了痂的咬痕，那是昨夜他在对方无能为力的哀泣中咬下的。杨思平的拇指在那些伤口周围无意识的画着圈摩挲，忽然碰到了一条深长的划痕，从手腕一直划到手肘，那是昨夜他把人从碎瓷片中拖过留下的伤，夜里不觉着什么，他甚至在床笫之欢的间隙抽空为他上了止血化瘀的伤药，可白天再看，这伤口分明比那些血淋淋的吻痕更加严重。
他将昏睡中的人的手臂翻了过来，对着那一条深长的伤痕看了又看。杨思平半生戎马，一枪一剑一步一个血脚印的爬上宣武将军之位，按理说再骇人的伤口，也没有他在自己或别人身上没见过的，相比之下，一道碎瓷片划出的小口子，纵然深是深了些，长是长了些，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致命伤——然而，伤在自己身上，和伤在心爱之人身上终究不一样。
在许多年月以前，在他还年轻气盛时，曾经体会过那种深沉却撕心裂肺的痛苦，只因为眼见着深爱的情人遭受折磨，那是他甘愿用性命保护他安好无恙的人。然而从某个时刻起，他变得对伤害所爱之人习以为常，撕咬他的皮肉，扼住他的喉咙，将那人温热的血液吞入腹中——仿佛唯此能证明彼此永不分离。曾经的锥心之痛变得寻常淡漠，杨思平早已习惯了面如平湖，对胸中那份对沸反盈天的刀削斧砍置之不理。
而此时此刻，对着那一小道刻进血肉中的划痕，他却莫名的想起了张雪桐将嚼碎的舌头啐到他脸上的那一刻，那么凶险的伤势，那么多的鲜血，多年时时回想冲淡了那时那刻激烈而彻骨的苦痛，只有一点细微的悲怆像霜雪覆盖下的种子一般存活到多年之后的今日，颤颤巍巍的在严寒中冒出了一个指甲尖那么大的绿芽，一根针尖刺向经年铁石铸就的心肠，不期然凿出了不比沙粒大的痕迹。
在这个远离凡尘喧闹只有鸟雀啼鸣的清晨，在这个荒芜封闭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忘的小院里，平素以威严示人的将军伸手搭上掌中人的脉搏，沉默的诊了一刻脉象，又伸手覆在他的额头上，手掌下那小半张脸眼窝深陷，细密的睫毛触碰着他的手掌。一贯锋利的目光落在张雪桐缺乏血色的双唇上，终于在漫长的凝视后沁出一丝令人心碎的柔软来。
不过片刻，那温柔的视线骤然一变，再次化为冷铁般的寒光。
卧室的门响了一声，随即是放轻了的脚步声，行止间衣摆簌簌细响，屏风下露出深色的裙边。
将军府地处西南腹地，四季如春，杨思平进屋时并未掩上门，此时来的是将军府的管事娘子，杨思平的心腹，正默默向主人垂袖躬身。
说来可笑，张雪桐如今虽已是杨思平嫡妻，宣武将军府名义上的主人，可却被多年如一日的囚禁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院外有将军府亲兵把守，院门常年上锁，也只有恰逢年节或杨思平过生辰时能在重重监视下走出院子，被带到前院充个花团锦簇的场面。而也只在近两年，许是顾念他沉疴不愈，逢到杨思平出征要带亲兵随行时，他才没再被铁链铐上双足，牢牢锁在这四方屋檐围成的天空之下。
而这院门的钥匙一共只有两把，杨思平自藏一把，另一把就在这位管事娘子手中，这娘子原是杨思平原配夫人的陪嫁侍女，这位原配夫人早亡，她的侍女就留在了杨府，从入府起至今二十余年，杨思平不放心张雪桐接触任何人，唯独对她放心得下。是以，自宣武将军迎新妇入府的那一日起，这位娘子就交卸了府中的一应职责，全心服侍这笼中鸟网中鱼一般的“新夫人”，她每日早晨开锁来到院中，照料张雪桐的饮食起居，掌灯前将院门落锁后离去，留他孤身一人在一片寂静中慢慢捱到另一个清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好在张雪桐性子安静随和，从不无理取闹，管事娘子原先也曾好奇过他和将军之间的纠葛——毕竟遍数满朝勋贵，再未有哪个大将之妻是被锁在深闺的，也未有哪个贵胄夫人对丈夫经年不假辞色还眷宠不衰的。然而张雪桐入府不久，有一次她伺候洗漱时，无意间瞥见他的大半截舌头近乎齐根而断，被吓得面无人色，从此绝了探究的心思。
“我不在这几月，”杨思平时年已过不惑，像是将青年时的精明狠辣尽数收归刀鞘，锋锐谋略尽数藏入胸中，行止随着年纪增长越发从容沉稳，唯有那铁色的眸子中常泛寒光，他身居高位已久，言谈之间不怒自威，于寻常处亦可见大将风度，“夫人一切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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