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必看了，把银子给我，你说去哪里就去哪里。”
望着那张递到自己面前的字据，那衣衫褴褛的少年连眼皮都不抬，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张写满了龙飞凤舞的洋文字的纸。见他这副模样，管事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部烂在了肚子里，怔了片刻后，方才支支吾吾地说：“你……你不用看看字据？”
“不就是卖身契么？这些年你们早不来晚不来，从来都是趁遭灾的时候来的，多少人进这屋子，有几个衣锦还乡过？”少年不屑地说，口气甚至有些不耐烦，“难道不签就不是去送死？不用玩这些名堂。”
他这一番话说得管事哑口无言，做这一行也有不少年头，眼下遇到的这位主实在是他从没见过的，论年纪看上去不过十来岁，态度却硬得很。岂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没等他考虑清楚怎么做的时候，屋内剩下的那些乡下人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那是卖身契？说起来，我听说洋人要抓人去炼药的。”
“是啊，这些年确实没有什么人回来。”
“也可能是上海日子好过，不想回来了。”
“要真是卖身契可就糟了，这可怎么办？”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眼看场面就要控制不住，管事不禁气得七窍生烟，他眼睛一瞪，正准备让人把那个捣乱的少年赶出去，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就是长贵的侄子？”
听了那话，那少年抬起头来，视线对上屋角坐着的那名中年人，后者已经在边上坐了许久，一袭半新的长衫马褂使他看起来与屋内那些蓬头垢面的乡下人截然不同。少年沉默了片刻，从口中生硬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那倒巧了，我恰好认识长贵，他媳妇可是个厉害角色……”中年人吹了吹手里的茶，笑道，“你来这里，你叔叔和婶娘知道吗？”
“不知道。”
“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在人屋檐下，受点气算不得什么。”那中年人对他说，“依我看，你还是回去，和长贵先说一声吧。”
“叔叔死了，发大水的时候他在房里。”
“走了？”许是那答案令中年人始料未及，抑或是少年在谈起这一切时冷漠的态度令他震撼，他怔了怔，又问，“那他媳妇呢？”
“得了人瘟，大前天夜里断气了，没赶上官府舍的药。”
少年面无表情地回答，仿佛那一切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中年人听得目瞪口呆，沉默良久，他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先拿银子葬了人再说。回头烂在屋子里就麻烦了。”
少年抱着胸站在原地，俨然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似是觉得那一问一答的过程是在白费口舌，中年人注视了他良久，终于开口道：
“字据不必签了，老汤，吩咐账房给他五两银子。”
少年一怔，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生硬的拒绝：“我不要。”
“你连卖身契都敢签，还有什么好怕的？”中年人说着，拍了拍他的肩，“你放心，我和长贵算是有些交情，不会坑你的。丧事办完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去上海。”
（二）
冬天的天黑得总是更快些，抬眼望去，一轮明月已经悄悄爬上了枝头，在孙启生对面的座位上，阿金依然一如既往地用一种被孙启生称为“装腔作势”的口吻向他们道着谢。
“那么多菜？唷，真是谢谢沈先生了。”
虽说蹭吃蹭喝的时候毫不见外，阿金嘴上总算还保持着做客的自觉。对于阿金成天寻各式各样的借口上门的行为，孙启生实在是无话可说。毕竟，沈祯都没有表现出反对，他还能和这个出窟兄弟拉下脸来不成。
“客气什么，多吃点。这道火煮干丝是跟老板娘新学的，我没做过淮扬菜，你尝尝是不是地道？”
“那还能有什么话说？别说你特意学的，有些人回家能有热饭菜吃就已经是修来的福分了，你说是吗？”
说着，阿金故意瞟了他一眼，对待阿金，沈祯总是比对别的客人更热情一些，连带着也惯得后者愈发得寸进尺——毕竟是读过几天私塾的，对沈祯的心思，阿金摸得比他还要透彻几分。
“对了，启生哥，我听巡捕房说那个郑老五出来了，这事情你知道吗？”
“谁？”
“就是郑五爷郑关生啊，当年在老家名气不小的那个，你忘了？”阿金说。
听到那个名字他怔了片刻，“哦，记得，就是那个总是在给洋行招工的。”
“对对对，他不是判了十年吗？听说在里面表现好，提前出来了，”阿金端着筷子，兴致勃勃地说道，“现在住在杨树浦，靠给人打短工过活，小老婆早就跟人跑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过一天算一天……当年也是在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起来，还是你当巡捕那会儿把他抓进去的呢……”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他做什么？”
他打断了阿金的滔滔不绝，但沈祯却被那句话引起了好奇心：“因为什么事情抓进去的？”
“他和英国人合伙，从乡下把人骗出来卖去英国做苦力，害得多少人死在外面，难道不该抓他？”
不知为什么，开出口来，他的语气变得仿佛有些不耐烦似的，沈祯似是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番反应，一言不发地重又端起碗来。在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脾气的时候，沈祯永远都是默默地退出与他的对话之中，从不会多说半句，可看到对方的眼神，他心中却益发憋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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