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上车门的那一刻,何明轩注意到夏云溪衣襟前的表链有些凌乱。整理表链这种细致活,夏云溪自己是做不来的,往日里都是他师兄代劳。“沈先生今天不在?”他问。
“在是在,不过他现在哪里有空管我,忙着替郭家姆妈收拾东西呢……”听了他的话,夏云溪答道,“哦,就是我们隔壁邻居,住在前楼那家人家,在弄堂口做功课的阿元他妈妈。”
来兴业里次数多了,他对夏云溪的街坊邻居多少都有些印象,郭家夫妻乃是青浦人,来上海做工,便带着十来岁的儿子一同住在兴业里二号的前楼里。那郭家太太虽说目不识丁,对儿子的学业却十分上心,前楼里光线昏暗,每每都能在弄堂口看到那孩子用木板搭在水槽边上做作业的景象。“是郭太太?他们一家要搬走了?”
“是啊。他们夫妻都是在裕和纱厂里做工的,可最近这段日子棉花太紧俏,纱厂里已经开不出工了,他们一家就没了生计……听郭家姆妈说,他们打算回青浦种地。”
松江自古以棉纺业见长,而开埠之后,大大小小的纱厂更是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在上海滩。这些纱厂多赖棉花作为原料,这些年来,江南战乱频频,棉花供应也时常捉襟见肘。前些年棉纱价格高销路好,那些纱厂还能勉强承受高涨的棉价,但随着东洋开始对华倾销棉纱,纱厂的利润也变得日益微薄。而在这样的局面下,不少商人趁机囤积居奇哄抬棉价,纱厂的经营更是雪上加霜。特别是最近这几个月间,棉花的价格与日俱增,纱厂已经没有多少利润空间可言。既然织一匹亏一匹,那么摆在那些纱厂主人面前的唯一出路,便是辞退工人,将工厂暂时关闭图谋后变。
——连裕和纱厂也到了这个地步?
裕和纱厂乃是华商所办的工厂中规模数一数二的纱厂,所产的棉纱也向来不愁销路,南至两广,北至东北都有裕和所织的棉布,还有很大一部分出口海外。若是裕和也已经难以为继,那么其他纱厂的情形更是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他脑海中浮现出那封委任状,忽然有些触动。他清楚记得那封委任状上的落款——“大通花号董事会”。
(二)
说是新任经理走马上任,无非也只是走个形式罢了。早在前任主人将大通花号的股份尽数转让给“上海大亨”何奎抵债之际,在大通花号工作了二十余年的副经理潘仁孚就知道,那位新任的总经理必然会是何门的人——这乃是何奎巧取豪夺后一贯的作风。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出现在办公室里的居然会是那样一位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公子哥。
“长话短说,潘经理,我查了花号的账目……从去年十一月起,花号就没有再进过货,这是为什么?”
棉纺业兴盛,也催生了一大批以此为业的人,这其中花号便是承上启下的一环。收割的棉花从花农手中汇拢到游走于乡间的棉花经纪,随即被转到花行进行整理包装,最终销售给以棉花为原料的纱厂。各行各业都有些不为外人所道的机巧,花号自然也是如此,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那毫无经验的公子哥不免存了几分轻视,却未曾想到对方一开口便是问这样实打实的问题,不由得有些改观,便答道:
“何先生,不瞒你说,最近棉花供不应求,买棉不能赊欠,都要现银付账,棉客行会开出的价格太高,老太爷那个败家的不肖子吃喝嫖赌,把花号里的现银挪用得一干二净……那里还有现银去买花。”
“棉客行会?”
“就是棉花经纪的行会……往年买花,都是那些棉花经纪一个一个上门,后来青浦、嘉定和松江一带的棉花经纪看有利可图,就结成了行会,同进同退,纱厂要与他们讨价还价也是难上加难。”潘仁孚说,“特别是这几个月来,太湖水路强盗横行,年初的时候还劫持了沪生公司的货船……那里的棉花运不到上海来,剩下的这些棉花价格也就水涨船高。今年开了年,一担的进价从十七两涨到了三十二两,还在不停往上涨。现在哪怕现银结算,他们也是卖得勉勉强强,更不要说是赊欠了……实话实说,现在花号就是撑一天算一天,存货卖完,也就只剩一个空壳子了,再加上现在不少纱厂倒闭,买花的人也没了……即便不是被抵给了何老板,这间花号恐怕也撑不了几天了。”
说完这些话,他望着何明轩,脸上流露出置之度外的神情。作为跟着前任主人打江山的老下属,他自然是不欢迎代表新主人的何明轩,但花号既然已经被抵出去,他们这些受雇于人的又有什么办法呢?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公子哥脸上却并没有沮丧或者灰心丧气的模样,只是问道:
“事情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潘经理,我听说你在大通花号做了二十多年,是从学徒一步步看着这家花号做大的。如果有办法可以保住大通花号,你可愿意一试?”
潘仁孚怔住了,不仅是因为何明轩的表态,更是因为他意识到对方并不是在开玩笑。只是大通花号已经陷入如此困境,这位对于花号经营毫无经验的公子哥要如何翻盘呢?“这……好是好,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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