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闲话。”夏云溪答应着，想到郭家夫妇每日里空手而归的模样，忽然又开始担心起来，“师兄你说，纱厂这一回真的能顺利开工吗？”
“不管能不能，总要等几天的。”沈祯说着，轻轻叹了口气，“阿元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他妈妈说他将来想当大律师，要是回去了，恐怕就没有书念了……希望棉花的事情能如侄少爷所料，也好让那些纱厂做工的有口饭吃。”
夏云溪知道，沈祯已经在二房东面前替郭家夫妇作保，好让他们赊欠这个月的房租。想来寒门子弟，唯一的出人头地之路便是读书一途，那一方简陋书桌承载了一家人多少的希望？窗外的天空已经有些黑了，看着桌上那道额外多出来的红烧鲫鱼，他心中忽然有些触动，急忙下楼往弄堂口那张搭在水槽边上的书桌走去。
（四）
刀鱼悬于锅盖之上以文火慢炖，直至连肉带骨尽数化入一碗颜色雪白的汤汁，那便是食客青睐有加的刀鱼烩面了。那碗面看似平平无奇，却只在清明前后几天售卖，过了时节鱼肉变柴，便是要一碗也无。盛名之下，这家位于梅陇路的路边摊一到清明时节便大排长龙，通常情况下，在这晚档结束的时刻是绝然不会有半尾刀鱼剩下的。但孙启生提前打了招呼，在这春寒料峭的夜里，他们每个人面前便多了一碗尚冒着阵阵热气的刀鱼面。
“启生哥，你天天半夜三更出来吃夜宵，白天生意还做不做了？”
夏云溪把手贴在热气腾腾的面碗外，业已冻得有些僵的关节在那阵温度下渐渐化开。他们做一天晚档，孙启生便来接一天，日子久了，便是他这个旁人也多少有些看出了端倪，但那二人自己却全然不察，他看在眼里，有时也忍不住要揶揄几句。看着他脸上促狭的笑意，孙启生心中不免有些慌乱：“有什么生意做不做的……赶快吃你的面，不是你说要来的嘛。”
“好好好……吃面吃面，我看我还是老老实实不要出声，要不然又要被人嫌弃了。”
“这是哪里的话，嫌弃你做什么。”
沈祯边说边把荷包蛋夹到他碗里，看起来，他也没有必要问沈祯究竟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仅如此，对方身上仿佛还有一种能让任何人都无言以对的坦然感，看着碗里的荷包蛋，他怔了片刻，低头默默吃起面来。夜色深沉，却依然挡不住食客天南海北闲扯的热情，在他们一旁，两个食客喝了些酒兴致正高，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那桩差事最近怎么样？”
“唉，棉花店死老板，不谈了，最近是要被沪生公司的案子烦死了。”
“哦哟，都披了这身老虎皮，还能有什么摆不平的？是案子查不出来？”
“什么查不出，我跟你讲，根本碰都不能碰。沪生公司有钱，案子牵扯又大，苏州警署一看这案子里面油水多，就说事情是他们辖区的，租界巡捕房没有权利管。以前那些江洋大盗犯事的时候他们怎么就不说这样的话呢？”
那一桌的对话还在继续，但沈祯看到，夏云溪的眼神却陡然变了，筷子也停了下来，口中喃喃自语道：
“太湖水路……不对，那件事根本没有解决，他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哎呀，师兄，你身上可有零碎铜钿？”
一看这副架势沈祯便知他要去哪里，当即从衣袋中摸出一把铜板递到他手中：“坐五路电车，车站在前面那条路上。”
孙启生一脸错愕地看着他筷子一放站起身来，“你怎么了？不吃了？”
“这……”他也知道此刻自己应当解释几句方才不失礼数，但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又如何开得了口？“那个……你们吃吧，我回来再同你们细讲。”
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孙启生只觉这小子越来越古怪，正欲抱怨沈祯也不管管自家师弟，一转眼看到身旁那人含笑的眼神，却不知怎地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最后，只得小声嘟哝道：“他这……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当然是‘夜探’……”
沈祯说着，笑吟吟地把剩下那个荷包蛋夹到孙启生碗里。他深知那件事毕竟不适合大肆宣扬，也便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只是从自家师弟的一举一动中，他看得出，那个人果真是夏云溪的心上人。
（五）
夜已深了，梧桐林立的小径上安安静静，今夜便是广告上约定的交货日前一天，走到距离宅院门口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忽然开始犹豫自己是否应该上前敲门。
独门独户的洋房中，屋内的灯光仍然是亮着的，想来今夜对于何明轩而言亦是个不轻松的夜晚。他站在门外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能拿定主意，心中惆怅之际，他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起那道门上的纹路，久经风吹日晒的漆膜在他那样的动作之下纷纷剥脱下来。许是他的动作弄出了声响，屋门忽然开了，出来的竟是何明轩本人。
望见来人，他瞬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身要走，却被对方一把拉住。他不由得涨红了脸道：“我……我只是路过，没什么事，你……你忙吧。”
“没什么事……”何明轩问，“为什么又要在这里站上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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