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盛梧桐庇荫之下的林荫道侧，疏疏密密地分布着两排建造考究的洋房，虽说如今大半的住客都是高鼻深目的洋人，但传说在前清时候，这条路上最气派的那栋住宅却是一个清朝的大官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而造，后来大官病死了，或者是被砍了头，又或者是被革命党暗杀了……诸如此类，而女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屋子便被卖给了洋人。不过在升斗小民眼中，那些故事仅仅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无论是大官还是洋人都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就连这条静谧的街道，也不是寻常人等会轻易涉足的地方。
“快快快！再磨磨蹭蹭，船就要开了！”
在管家的催促之下，几名佣人将箱子抬上了车，那几口箱子乃是装货用的木箱，上面打横贴着的封条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洋文字。箱子被一一清点完毕装车后，负责清点的那名外国人点了点头，在手中的单据上签上了字，撕下其中一页，递给身边那位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后者看完，低声用洋文对那外国人交待了几句，随即将那份单据郑重其事地递到一旁的中年人手里。
“都办妥了，会安全运到广州的，这是单据，请代表过目。”
中年人接过单据，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凝重的脸色终于慢慢舒缓下来，向那年轻人拱手执意道：“这次实在是多谢何少爷鼎力相助。”
“客气了，通过礼荣洋行的渠道运出去，沿途不会碰到什么麻烦的。”说话时，那年轻人的手总是下意识地插在衣袋里，仿佛是在攥着什么东西，“等代表日后回到广州，请替我向孙先生问好。”
“一定带到。”
中年人说罢，又深深向他鞠了一躬，将那份单据整整齐齐地叠好收进信封之中，正欲收进上衣口袋，却冷不防被一旁的仆人撞了一下。
“哎哟，你怎么冒冒失失的……等等！站住！刚才的单据！拦住他！提单！提单被他偷走了！”
中年人大惊失色，事出突然，在场的人皆来不及反应，趁他们愣在原地的间隙，那个仆人打扮的人看准了时机，推开院子的角门便跑了出去。
“那扇门本来是上锁的……他是有备而来的！”
年轻人的声音焦急起来，也顾不得将那中年人晾在一旁，顺着方才那不速之客消失的方向便追了出去。在场的管家不知所措，迟疑了片刻，问那中年人道：“先生，是不是要叫巡捕房来？”
“你不明白，这件事不能随随便便让巡捕房介入，”中年人双眉紧锁，摇了摇头，“快去追吧，多派些人手去，记住，尽量别惊动巡捕房……”
两旁的街景不断被他甩在身后，但那脚步声却始终与他如影随形，孙启生未曾料到那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大少爷居然如此难以甩脱，而那处境让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手中那份单据或许确是捏住了对方的命脉。这样想来，他忽而觉得周身多了几分力量，促使着他殚精竭虑地与身后那个追逐者斗智斗勇。法租界里的道路多以洋人的名字命名，居尔典路，迈西艾路，霞飞路……初来乍到时，他不知吃了多少冷言冷语，才将那些佶句聱牙的洋文与眼前的道路一一联系起来，此时倒是着实派上了用场。
霞飞路长得一眼望不到头，他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在心里盘算着英租界距离自己还有多远，他明白，到了那里，何家就失去了摆平一切事端的能力。而身后那个人仿佛也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步步紧逼之下，有几次他甚至与对方几乎是咫尺之遥，所幸在拉车的那段日子里，上海大大小小的街道他早已烂熟于心，凭借不断地抄小路，不一会便将对方甩得无影无踪。
从大街到小巷，宽阔的道路逐渐收窄而变得泥泞不堪，视线所及的建筑也渐渐变得陈旧而破烂不堪，他认得这个地方——早年间，那里曾有一座洋灰水泥桥，过了这里，对面便是英租界。他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正在这时，却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别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一股寒意自脊背涌上全身，他回过头去，只见那位何家少爷手指搭在扳机上，眼神冷峻。
“你是谁派来的？”
那架势本是凶险万分，但对方语气中流露出的敌意却将他胸中压抑的怒意勾了出来。他定了定神，冷笑道：“有胆量做这种事，倒怕被人抓住把柄？我今天偏要把这事传出去，让你们何门吃不了兜着走。”
“何门的得失事小，”何明轩望着他，皱了皱眉，“你是何家的仇人？可你实在不该挑在这时候发难的……这件事情并非你想象的江湖恩怨，把单据留下，你走吧。”
他自然不懂对方那句“并非江湖恩怨”指的是什么，但见这副架势，便料定那是极为重要的证物，更是不愿拱手让人。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渐渐退到了弄堂口，作势从怀中掏出信封向对方扔去。“拿去吧。”
趁何明轩去捡的那一刹那，他冷不防地拔腿便跑，前者摸到信封中空无一物，震惊与慌乱之下，本能似地举枪便射。子弹打在地上，弹壳丁零当啷地落到了脚边，孙启生动了动发僵的身体，内心的慌乱褪去之后，他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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