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开枪的胆量都没有么？”
“我不想伤人。”
那何家少爷警惕地注视着他，手指依然停留在扳机上，却始终没有扣下去。正在二人对峙的时候，不远处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听到那阵动静，他心中忽然咯噔一下，视野一角已经出现了几个戴着斗笠，打着绑腿的人影。
那是安南巡捕的身影。
面对着他的何家少爷的脸上一下子血色尽失，不过孙启生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往那座业已不复存在的洋灰水泥桥的位置跑去，但老天爷却仿佛是故意要与他作对一般，他没有看到那座桥，却只看到一堵墙——那是灰衣巡捕的人墙。
沈祯此前从没有想过，自己第一次踏进何公馆的大门竟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下。这座三上三下的石库门宅院打从进门那一刻起，便时时处处印着戒备森严的痕迹，连带引他进门的佣人语气中也流露出几分带着距离感的生分。不过那一切似乎也都无可厚非，毕竟，他自己不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思。
“沈先生，您在这里等一会，仁叔还在老爷房里。”
生分归生分，何公馆的礼数却也着实周全，那盏端上来的茶无疑是极好的，但他此刻已经没什么心思品茶了。他心不在焉地道了谢，脑中却在想着过一会该如何开口才好。法租界里的事情，他找不到半个说得上话的人，虽说也只不过几面之缘，为今之计，他也只得厚着脸皮上何公馆来找唯一说得上话的仁叔求情了。
不知等了多久，楼梯口终于传来一阵响动，伴随着拐杖有规律地敲击地面的声音，楼上下来的那个人令他的血液一瞬间仿佛全部凝固了。来的不单单是他预想中的仁叔，何奎在仁叔的搀扶之下，拄着拐杖从楼上一路下来。看到他，何奎脸上流露出百感交集的神色，沉默了好一会，何奎终于缓缓开口道：
“誊印厂今天不上班吗？”
那声音较之他印象中又微弱了几分，听上去愈显苍老。“请假了。”他回答。
何奎没有作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踱到正厅中央的主座之上。自打离开兴记以后，他便再没见过何奎，这段日子没见，只觉得对方远比他预想的更为衰老。虽然仍是尽力挺直脊梁，但那干瘦的身影在椅子里的模样却宛如一把枯骨。他强抑住内心的波澜，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不过是件小事，没想到惊动了何老板。”
何奎望着他，苦笑了一下：“沈先生来这里，我是一定要见一面的。”
他隐约觉得何奎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却不愿意去深究，只是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那就多谢何老板厚爱了……今天来贵府，是有个不情之请。”
“是为了让巡捕房放人的事情吗？”何奎问。
他惊讶于对方竟然早已知晓他的来意，细想起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始终都在对方的掌握之中，区区来意又如何能逃过何奎的眼睛？“到底瞒不过何老板，既然这样，便也不用我多费口舌了。”
听着他有些生硬的语气，何奎却并没有他预想中的不悦。“你去过巡捕房了。”
“去过了，”他说，“巡捕房说有人关照过，这件案子兹事体大，不能随便放人。”
何奎幽幽叹了口气，“想必你也知道这件事的轻重。”
“福开森路84号……”他苦笑道，“住的是广东军政府的南北和谈代表……什么地方不好去，偏偏要去那种地方。”
何奎定定地注视着他，浑浊的双眼中透着几分五味杂陈，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想必也明白，明轩背着我做了选择，如今我只能按照他的安排行事了……明轩要做的这件事很大，容不得半点走漏风声的风险。”
那句话令他浑身一凛，他明白，何明轩所要做的那笔买卖无疑是一场押上了何门身家性命的豪赌，而以何奎的小心谨慎，断然不会允许半点疏漏。他知道孙启生处境不妙，着急之下，语气也不禁激动起来：“可他根本弄不明白这些，只是因为巧合撞上了这件事而已！何老板，我敢保证你所担心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
“我知道……明轩暗度陈仓，连我都瞒了过去，他又怎么可能有这个本事弄清楚？可他是冲着何家来的。”何奎的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那副老迈的身躯只是一台精密的机器，“他既做了何家的仇家，与其放虎归山，我宁愿……永绝后患。”
那四个字令他内心涌起一股寒意，仿佛整个人被浸入了没顶的江水里，他猜测那江水必是寒冷刺骨的，而那一刻的处境又是何等地恐惧而无助……他咬紧牙关开口道：
“倘若何老板不放他，那何家就会再多一个仇家。”
说罢，他抬起头，无畏地直视着何奎，心中已经打定了破釜沉舟的主意，但何奎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甚至好像是觉得他那份勇气有些大惊小怪似的。
“我不想再多一个仇家，沈先生……何家的仇家已经够多了，我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不想再多一个仇家了。巡捕房那里，我会派人去吩咐的，”何奎望着他，仿佛是通过他而看到了记忆中的场景，“……看在你的面子上。”
“这……”他一时间惊诧不已，“这又是何必……”
“我知道，沈先生向来是无功不受禄的，”何奎苦笑着摇了摇头，“那么，答应我一个不情之请吧。”
他不禁有些诧异：“但说无妨，何老板。”
“倘若他被放了……”何奎说，“你就回去说书吧，沈先生。”
这个要求带着几分商量的口吻，但却仿佛触及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一般。悲哀与痛心交织之下，他微微仰起头，以尽量平静的口吻说：“那倒不难，何老板若是放了他，我就回兴记去。”
“兴记不需要留你，也是留不住你的……沈先生，这世上若没有了你那样一手琵琶，总是无趣许多。世上已经没有了很多东西……”何奎长叹了一声，“所以你回去吧。”
他凝视了对方良久，仿佛是要从那张疲态俱显的脸上看出对方正在耍手段的蛛丝马迹，却终于还是一无所获。他心头忽然涌起一种怨愤无处发泄的苦涩感，沉默了许久，他艰难地开口道：
“我答应你，倘若你放了他，我便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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