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被人连名带姓地叫住，那巡捕吃了一惊，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及至转过身来，只见一个有些面熟的人正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数年未见过对方，便连对方的名字他也一下子生疏了。就在他尚未想起来对方姓名的时候，身旁的同伴忽然惊恐地大喊起来：
“是他！就是那个下午在利升赌台闹事的！进去说要见老板，高老九刚出来还没说上几句话，就被他连开了三枪，枪枪擦着面门过去，吓得高老九当场尿裤子！他……他怎么来这里了！”
那带着几分恐惧的描述让他猛地回忆起了对方，也想起了那场对于目睹过的华捕们而言至今仍记忆犹新的冲突。自从离开巡捕房去了耀星车行，平日里见了他们，孙启生的态度向来客气得几近胆小怕事，那样的情形听上去几乎像是天方夜谭。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能失了面子，便态度强硬地回应道：“孙启生，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你早就被开除了，我们在办正经事，你少来多管闲事！”
“你把我师父的灵堂闹得不得安生，也叫作办正经事？”孙启生越说越气愤，言辞也渐渐激烈起来，“老头子一世英雄，你这种见钱眼开的货色，也配来老头子灵前撒野？”
往日里孙启生向来都是对他们点头哈腰毕恭毕敬，现在被他这样一顿指责，林世昌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怎么？拜了老头子连说话也硬气了？张铨已经被人乱枪打死了，即便他生前有通天的本事，人走茶凉，轮得到你在这里摆架子？”
他这几句话一说，孙启生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你说什么？”
对于江湖人而言最忌讳的就是侮辱师门，偏生林世昌话里的火药味还不轻，一旁的几个人都看得出，孙启生此刻正压抑着愤怒，但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服软，林世昌还有什么面子可言？当即提高了嗓音道：“我哪句说错了？你们老头子就是被人乱枪打死的……是，他香头是不低，又有什么用？如今在上海滩上讲究的是财大势大，过去那一套早就行不通了。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这上海滩哪里还有你兴武九说话的份？”
即便是在场的其他几名巡捕，也觉得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有些过了，但孙启生却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眼中慢慢凝结起了一道令人心悸的寒意。林世昌没有注意到，只当他是怕了，心头的恶气也算是出了一半，正欲再奚落几句将那口恶气尽数出完，只听身后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
“说出这等欺师灭祖的话，也不知福宝生前是怎么约束你这徒弟的？”
上海滩这个江湖水深浪高暗礁多，在巡捕房里当差，别的本事可以没有，但人头是一定要认熟的。听了那个声音，林世昌慌忙回过头去，只见一名清瘦斯文的中年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金丝边眼镜后的眸子里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巡捕房当了几个年头的差，他又怎么能认不出督察长的管家曹曦文？那不速之客的到来令他浑身一凛，开口之际，语气也变得恭顺起来：“文叔，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他……”
“谁允许你这么没大没小了！”曹曦文脸色一变，疾言厉色地指责道，“你师父福宝与启生乃是平辈，照规矩，你该叫他一声师叔！”
面对曹曦文这番指责，林世昌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虽说如今已经鲜有人提起，但若按照帮中规矩，他此刻见了孙启生，哪怕是磕头请安也是不为过的。他无计可施，只得讷讷道：“文叔教训得是，师……师叔，我方才失了礼数，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看着他那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不情不愿的样子，孙启生冷哼一声，抱着肩膀站在一旁不愿理睬。曹曦文见林世昌手里仍拿着那铜香炉，脸上不禁露出厌恶之色，喝道：“还不快把老太爷的灵堂收拾好？难道要等着你师叔动手？”
林世昌不敢违抗，忙按着吩咐将那张供桌重新摆好，又将香炉放回到牌位前。曹曦文燃了一炷香，向着张铨的牌位拜了一拜，随即对林世昌吩咐道：“过来，给老太爷磕头。”
“这……”
林世昌看看屋内的手下人，面露难色，但曹曦文却偏生要折他的面子，不紧不慢地踱到他身旁，问他道：“以帮中兄弟自居，倒连给老太爷磕头上香也不情愿了？”
看着曹曦文面若寒冰的样子，林世昌不敢怠慢，只得跪到张铨灵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正欲起身，只听曹曦文冷冷地说：“谁让你起来了？过来！给你孙师叔赔礼道歉！”
林世昌身子一僵，心中是一万个不情愿，却也着实不敢违抗曹曦文的命令。他正欲向孙启生磕头，后者却没有看他一眼，而是背过了身去，对曹曦文抱拳道：“文叔，他大闹灵堂，让他向师父磕头赔罪是应该的，只是这种礼数我实在是受不起，算了吧。”
曹曦文看了他一眼，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对那几名巡捕喝道：“既然启生说话了，你们还不快滚出去！”
“多……多谢文叔……”
林世昌宛如得了赦令一般，急忙招呼起手下，逃也似地离开了。望着那几名巡捕远去的背影，孙启生低声对曹曦文道：“今天的事情，多亏文叔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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