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的茶早就喝得没了颜色，小宁波默不作声地从老虎灶上取下铜吊为他们重新续上开水。夏云溪小心翼翼地往桌对面望去，明明灭灭的烛光映在沈祯脸上，微蹙的眉头看起来像是明明心事重重，却又生怕自己的忧虑带坏周围人的情绪而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店堂的门紧闭着，没有半个客人，连带着老虎灶里的炉火都烧得有气无力。张铨过世，王月娟又入了狱，恒顺茶馆的生意自此便没有再开张过，小宁波脸上的愁容也一日重似一日，在这节骨眼上，即便自己心中也忐忑不已，沈祯也必然要先安抚住对方。小宁波望着那桌子中央的烛火，不住地长吁短叹：
“启生也真是的，说好的晚上要来，都到这时候了还没到，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事情事情摆不平，现在连人也看不到。”
“你别急，他如今也是做老板的人，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我昨天听他说自己要去见什么人，想必是还没有脱身。”沈祯柔声安慰道。
“说说都是老板，和老板差别大了去了。老板在的时候，方方面面都吃得开，现在他走了，什么小角色都敢上门惹事。最近又不太平，喏，就是那家离这里两条马路的利升赌台，今天下午还有人动武，不知道是输了钱还是怎么回事。那利升赌台的高老九可是在黑道上名气响亮的角色！那里都有人闹事，我们店即便能开张，吃讲茶的上门，这生意也做不下去……老板生前拼着一口气收他这么个关山门徒弟，结果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连师娘都捞不出来。”
小宁波絮絮叨叨地说着，夏云溪注意到，沈祯的眼神在听到那一番话之后一瞬间黯然失色，但后者旋即轻出了一口气，用温和的语气说：
“傅特使那一头虽然没有回音，但是叶巡捕牵了钱，我们昨天已经去找探长说情了。探长说，最近特使和洋人都在，放老板娘出去闹怕出乱子，至少也要等洋人走了再说。这是他们探长的意思，阿生也说不动他，不过有叶巡捕在，老板娘在牢里应该吃不了什么亏的。”
“但愿如此，”小宁波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堂屋中央的灵位，在那灵台之前，一柱清香仍然幽幽地燃着，“老板在的时候，他们那里敢这个样子。”
“不要担心，阿生会解决的。”
沈祯语气平静地安慰道，但夏云溪却分明看到他下意识地往衣袋里摸了摸，那衣袋里装着一张两百两的银票，是今天下午他与沈祯一道去银行兑出来的，既然攀不上什么有分量的关系，要让巡捕房松口放了王月娟，就只有打点一途。
对于自己这位师兄到底有多少家底，夏云溪也略知一二，那两百两算得上是沈祯能拿得出来的最大数额，但为了捞人却只得不惜一切代价。王月娟固然是吃不了什么亏，但对于一夜之间成了兴武九少香主的孙启生而言，师母娘入狱却是横亘在面前必须解决的难题，若是无法摆平此事，这样的麻烦今后只怕会一而再再而三。也正是因为那样的原因，饶是孙启生打心底里不情愿接受，也终于没有拒绝那份雪中送炭。
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沈祯这般劳心费力而无动于衷，也动过放下面子去求何奎的心思，然则英租界里的事情何奎未必插得上手，而且，那一贯老谋深算的上海大亨竟然压根没有给他见到自己的机会——当他想要去求见的时候，何公馆的管家仁叔总是以老爷病重无法见客的由头婉言谢绝，几次下来，他不得不相信那是何奎在有意保持距离。
比那更令他感到不安的是，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何明轩——后者闭门不出，竟好像是一夜之间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当习惯了日日的柔情蜜意之后，他才发现没有那一切的日子竟然令人怅然若失。一直以来都有太多的事情让他这位师兄挂在心上，所以他也习惯了独自去消化那些秘密，更何况他向来不肯承认自己还有这般心思，于是那些纷纷扰扰的情绪终究还是被他埋藏在了心底，只是极力帮着沈祯应付那于他们而言棘手不已的情况，也仿佛是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些事情上引开。
怀表的指针走到了十点，这意味着距离他们与孙启生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自从王月娟被拘捕后，他们几人就养成了每日碰头交换情报的习惯，但今天孙启生却是大大地迟到了。他在心里寻思着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忽然听到紧闭的门扉之间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有人大呼小叫的声音，一时间，静谧的街上顿时鸡飞狗跳。
“这是怎么回事？”
他与沈祯还在面面相觑，一旁的小宁波早已唉声叹气起来，懊丧地说道：“还不是那帮老虎皮！这两天禁烟特使来了，这些人拿了鸡毛当令箭，半夜三更不睡觉到处查烟贩，家家户户都要敲竹杠，昨天才刚打发走……唉，这可怎么办才好！”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小宁波那头话音未落，已经有人嘭嘭地砸起门来。看着小宁波愁眉不展的模样，沈祯站起了身来。
“我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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