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色的酒液缓缓倾倒进桌上的高脚杯中，他听说过，那是被称为“威士忌”的洋酒。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伸手拿自己面前的高脚杯，因此他也只得正襟危坐，隔着一段距离偷偷观察杯中那从没见过的烈酒。
看到那一桌山珍海味，夏云溪顿时便将去不成霞飞路的遗憾抛在了脑后。毕竟，洋人的东西只不过是尝个新鲜，但聚丰园却不是一般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在大上海，人和人的差别，向来比人和狗的差别更大，有什么样的身份，便过什么样的日子，自打开埠后便是不成文的规矩。寻常贩夫走卒，不过是在收工的间隙，上菜饭摊草草吃上几口聊以果腹，有空闲上菜馆坐定点一碗浇头面的，便是小有余裕。至于上酒楼宴请高朋，乃至于席间飞笺一封唤来“堂差”助兴的，除了富贵闲人，便是达官显贵之辈了。想到这里，他心中竟掠过一阵兴奋感，就连与钱远文同桌吃饭的压抑也减轻了大半——要是没有钱远文，他也没有机会来这里。
在这种地方吃饭，规矩自然也大，贵宾未到，一桌人是断不能动筷的。钱远文已经在包厢入口和圆桌之间来来回回地踱了不知多久，但今天的客人却迟迟没有到场，看着桌上的美酒佳肴却不能动筷，这着实令他心里痒得不能自已。看着钱远文急得额上起了汗珠，他便问道：“钱经理，要么……打个电话催催那个谭公子？”
“你懂个屁！谭公子是随随便便请得来的？”钱远文正是怀着心事的时候，正逢着他这不看山水的撞上来，便骂道，“那是浙省督军的长房公子，他爹掌管一省军务，手里有人有枪，老头子见了也得敬他几分，你有几斤几两重？难道就等他不得？”
“哦，”他嘴上答应着，偏生又多嘴问了句，“他爹掌管浙省军务，那他做什么？”
“他……”他这一问，钱远文倒是被问住了，待回过神来，不禁勃然大怒道，“你少给我惹是生非！夏云溪，今天这个场面，你最好识相点！要是当着谭公子的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剥了你的皮！”
“唷，钱经理，怎么这么大火气？”
钱远文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句语带戏谑的招呼声。他回头望去，瞥见来人，原本横眉怒目的脸上顿时现出了笑模样，再看推门进来的人，可不正是那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谭济周谭公子？他一脸殷勤，谭济周倒也不与他客套，将搭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递到身后的仆人手里，径自在中首落了座，那几个随员也便一一坐下。谭济周挥了挥手，对在座的人道：
“抱歉让诸位久等，开席吧。”
“这是哪里的话，等谭公子是应该的……”钱远文满脸堆笑，打量了一番席间，发现空了一个位置，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安迪先生他……”
“要他来作甚？本来就是打发时间找个乐子罢了，偏偏还不识抬举，那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谭济周冷哼了一声，看了一眼桌上，问道，“沈先生没来？”
“师兄今天有事走得急，对不住了。”
见钱远文面带不安，夏云溪生怕他为了平息那位谭公子的不满说出什么对沈祯不利的话，便硬着头皮接了茬。谁料，谭济周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语气竟一下子便柔和了下来：
“无妨，不过是听了书，想让钱经理做主强留你们吃饭而已。既然有事，也就不能强求了。”
听那位一贯张扬的谭公子以这样的态度说话，夏云溪多少感到有些意外，不过那种姿态倒着实是比平时更易相与——至少不令人讨厌。
“多谢谭公子谅解。”
“本便是我独断专行，哪里有什么谅解不谅解的，人既然都到齐了，就开始吧。”
寒暄几句过后，谭济周便闷头吃起了饭，钱远文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套着近乎，但这位谭公子的态度却几近促狭，兴头起了还要挖苦几句，这样的反应让钱远文更加如临大敌，语气也愈发如履薄冰起来。“谭公子难得来上海，招待不周，还请您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见钱远文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谭济周便也用揶揄似的口吻说，“这顿饭还算招待不周，还能有什么更周全的？早就听说何老板家财万贯，看样子这烟土生意确实是利润丰厚……钱经理，你说是吗？”
他那句话一出，钱远文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何家做烟土生意虽然人尽皆知，但何奎明面上却是法租界巡捕房的顾问，这几句话无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而对方偏偏又是帅府公子得罪不得，他只得赔着笑脸道：“您满意就好……话说回来，谭公子这次怎么会突然来了上海？”
“来逃难的。”
谭济周手上夹了一筷子西湖醋鱼，嘴上也是答得爽快。钱远文一怔，笑道：“谭公子真会寻开心，逃难的那都是些穷瘪三，您堂堂帅府公子有什么可逃难的。”
“钱经理，我寻你的开心做什么？我真是来逃难的。王不见王，老头子回了杭州，我便只能到上海来避避风头了，来得匆忙，也没事先通知何老板，你看，这不是和逃难一样么？”
谭济周那几句话说得极其直率，钱远文隐隐察觉到那背后或许另有隐情，生怕再问下去会触怒了对方，便不敢继续那个话题，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谭公子说笑了……您来得匆忙，可还有什么需要帮您置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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