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看卖相也是斯斯文文的一个人，怎么一碰上事情比你师弟还冲动！下次碰到这种阵仗躲开点，不要冲到前面逞英雄，听见了吗？”
王月娟把盛好的饭递给他，沈祯无话可说，只得连连点头答应。听到自己被当做了比较的对象，夏云溪本欲辩解几句，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下去。
事情的前后经过，王月娟是听街坊邻居转述的，他不知道那些邻居在转述的时候添油加醋了多少，但王月娟回来之后，俨然已经是觉得他们刚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此刻要是再敢多话，只怕王月娟觉得他把自己的话当做了耳旁风，会从头再来一遍，想到这里，他和小宁波对望了一眼，随即便双双埋下头去，大气也不敢出，唯恐老板娘再度想起他们来。
终于，王月娟打住了滔滔不绝的说教，看样子是确信他们都听进去了。她一解围裙，在桌边坐了下来，这在张家是开饭的标志，众人纷纷拿起了筷子，唯独张铨却是铁青着脸一动不动。王月娟见状，话匣子顿时又关不住了：“这种事情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还没见过的吗？做这行生意的，哪里碰不到人吃讲茶，打打杀杀也是家常便饭，为了这种事情至于耿耿于怀吗？”
王月娟一边数落着张铨，一边给他们的碗里每人夹了一筷子菜以示安抚。张家的家主婆向来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张铨被她一番数落之下，只敢小声辩解道：“我不是因为他们在茶馆里打架，是因为……”
“……因为混江湖的小鬼太没出息，是吗？”王月娟不等他说完就抢了他下半句话，揶揄道，“你看你，都已经民国了，还天天翻你那反清复明的老黄历。”
“你不懂……唉。”张铨还想说什么，但妻子显然没有听的意思，只得长叹一声端起碗来。沈祯看着他如此，心中却多少有些领会了张铨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清帝逊位后，不少曾出过力的帮会中人飞黄腾达，趁机大开山门收起门徒来，那些趋炎附势而来的门徒在上海滩横行不法，处处仗势凌人，而昔日的江湖道义却早已荡然无存，想张铨如何能不一声长叹。
——如今上海滩那些占地头、贩烟土、开赌台的货色，我打心眼里看不上。
他想起孙启生曾说过的那句话，又想到枪管抵在胸口的那一刻，心绪顿时又乱了起来。气头上一时激愤，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样做的后果，若是张铨没有及时出现，事情又会如何？他难道能指望那个突然间有了生杀予夺之力的人手下留情吗？
“对了，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夏云溪突然开口道，“孙启生……他到底是怎么弄到那把枪的？”
“那是‘马牌撸子’，一般是当兵的人用的，谁知道他从哪里偷来的或者是抢来的。”
张铨没好气地说道，夺下那把枪之后，他自然没有还回去的道理，枪便留在了他手里。夏云溪“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能让我看看吗？”
“小鬼你真是怎么作死怎么来，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王月娟正欲数落他，却发现自家老头子已经把枪递了过去，“连你这老头子也没轻没重的！”
“他先开得了保险再说。”张铨不以为然。
枪一递到手里，夏云溪立刻感觉到了它的分量，约摸成年人手掌的大小，通体泛着黯淡的寒光，把手上铭了几个洋文以及一匹奋力跃起的小马。“原来上面真的有匹马，怪不得叫马牌撸子。”
“阿云，你小心点，万一走火了……”
沈祯提心吊胆地看他摆弄那把枪，他小心翼翼地摸了许久，生怕一不小心把保险弄开，张铨看他压根没摸到边，也不阻止他，只是任由他去。突然，不知他手指触到了什么地方，弹匣松了开来，他慌忙一把托住想要装回去，不料却反倒将弹匣整个抽了出来。见此情形，一旁的小宁波不禁揶揄道：“阿云，平日里拆人家也就算了，拿了枪也是这样，没被你打响，倒被你开膛破肚了。”
张铨觉得这小子颇有意思，一时间倒也忘了刚才的不快，站起身拿过手枪和弹匣，三下五除二装了回去。夏云溪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央求道：“张老板，再装一次给我看看好不好？”
“还再装一次，怎么，你以为是戏台上看戏？”
王月娟正欲再逗他几句，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此刻天已全黑，那急促的敲门声不免显得奇怪，张铨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随后打开了门，只见金振扬和另外几个人正站在门外，一脸焦急。
“张老板，你们后来见过启生哥吗？他……他今天没回车行，洋老板有事要和他说，我们正在四处找他呢。”
“他没去车行？”张铨有些意外，“你们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让我想想……中午的时候，他说他要去找一个人。”金振扬回答。
“找人？他有没有说是去哪里找人？”
“他没说……”金振扬努力回忆着事情的细节，“不过，分手的时候，他好像是往沪西码头那一带去的。”
王家湾一带原本是药水厂所在之处，药水厂搬走了，贫民窟里却还是到处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那气味与河滩边上挟裹着泥土味的风混杂在一起，着实有些让人望而却步。但在此结庐而居的人们却早已习以为常，毕竟，这就算是在大上海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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