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多的是坐船前来逃难的贫民，立几根毛竹，围一片草席，便就是住处了。名义上，这里是租界管辖的地方，但巡捕房里当差的大多嫌弃这里气味刺鼻道路泥泞，懒得进来，也懒得管，久而久之，此地就成了法外之地。王月娟曾经反复叮嘱过他们不要在晚上去王家湾，但事急从权，也便只好破例一次了。
草草搭建的屋子星罗棋布地分布在这片泥泞地上，让这里的道路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走着走着，同来的人已经尽数走散了，沈祯只得一个人在附近寻找。许是这一带鲜少能看到他这副书生模样的，时不时有些路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起他来，但事到如今他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是一门心思地四处打听孙启生的下落。
“哦，你是说那个人啊，好像在码头那里看见过。”
他道了谢，顺着那路人手指的方向走去，黑夜之中，稀稀落落的烛光从茅草屋的墙缝里透了出来，那景象宛若置身阴间界。然而他心中却并没有多少慌张，黑灯瞎火间辨不清方向，他便一路分辨着那越来越清晰的涛声找到了路人所说的码头上。
夜渐渐深了，码头上空无一人，白日里穿梭的沙船早已尽数入港，只余江水不断拍打着河岸。忽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像是很多人正往这里走。他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远远看到领头的人，那个人他并不陌生，正是今天白天在茶馆里见过的陈炳根。
“他跑不了的！找！”
他吃了一惊，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深夜在此大张旗鼓地找人，更是因为那些人脸上腾腾的杀意。眼看人就快要往自己这边来了，他本能地推开身后那间虚掩着的仓库门闪身进了去，打算就那样屏息静待他们过去。他以余光向外望去，只见陈炳根在仓库前站定了片刻，见此情形，身边的另一个人说：“别看了，这里都找过了，那小子不在。”
陈炳根犹豫了一下，仍是不放心地东张西望了一番，他紧张起来，几乎将整个身子贴在了墙上。所幸陈炳根没有往仓库里面找他，看了几眼后，便悻悻走开了。
“他娘的，杀了人还敢明目张胆来这里，仗着巡捕房里人头熟无法无天了？我定要让他杀人偿命。”
陈炳根边走边咬牙切齿地说，这句话传到他耳中，不禁令他心中发凉。在这乱世之中，一两个人的死活根本没有人知道，更何况此处靠近码头，要下手更是方便得很。为今之计，他只有尽快找到孙启生了，然而，正当他思量着要从何找起的时候，仓库的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沈先生，这里。”
他吓了一跳，急忙往那方向望去，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在那业已生锈的立柱之后，分明有一个人影，除了他正在找的那个人还能有谁。他不敢弄出大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来到对方身旁蹲下，惊魂甫定之中，他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问题被原模原样地扔了回来，心中暗自不满于对方在如此火烧眉毛的关头还有心思嬉皮笑脸，当即沉着脸答道：“来找你。”
“你来找我？”
“对，阿金他们去找张老板，我们才知道这件事的，”他不明白孙启生眼中不合时宜的欣喜到底是因何而生，只觉得对方实在是吃错了药，“张老板和阿云也来了，不过我们走散了。”
“是吗？这一回，又要被那老头子看笑话了。”
说这话时，孙启生的脸上却没有多少失落，他越发感到自己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思，借着窗缝里透过来的微光，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后者腿上那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不由得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那姓陈的，学人家搞什么‘三刀六洞’，结果呢？第一刀还没扎透，他自己手倒软了。”孙启生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实在是没出息透了。”
“你就少逞强了。”沈祯用手摸到孙启生腿上刀口的位置，后者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见他草草按在伤口上的那块手帕业已脱落，便想要重新替他包扎好，解下那块手帕时，沈祯只觉得有些眼熟，细细回忆之下，才想起那正是自己初次见他时给他的那一块，“这东西……你还留着？”
“不……不要胡说……”孙启生的语气有些慌张，竟像是央求他不要再提。见此情形，沈祯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替他把伤口重新包扎妥当。孙启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今天的事情，我……实在是对不住你。”
“这个节骨眼上，怎么突然提这种事……”他轻轻叹道，“在这世上，若不仗势欺人，便只能被人欺负，你也不过是有样学样罢了……没惹出祸来，事情就算过去了吧。”
“可我不想有样学样……我知道，你那时候，是真的急了。我知道你觉得我混账，但不管你信不信，我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我不想被你看轻。”孙启生说着，像是要对他剖白心迹一般，“那枪我没有用过，连拿都没拿出来过……也是说来可笑，往日里有人敲竹杠，我从来都是赔着小心，放它在身上，想着大不了是二拇指一勾的事，胆气便足了几分……我把实话都和你说了，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法可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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