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记”这个名字得以在夏云溪的脑海里冒出来，还是托了茶馆里客人的福。在恒顺茶馆里帮小宁波打了一阵子下手后，他随即被对方客客气气地请到了一旁看炉火，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听到了一桌客人的谈话。
“你知道吗？不到‘兴记’，枉来大上海……”
看管老虎灶本就是项无趣至极的工作，便和那桌客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他自幼跟着父亲四海为家，戏班杂技之流的他见得多了，但对方所提到的新式游乐场于他而言却着实新鲜得很。他心下好奇，便问了地址，然后寻了个借口直奔那里而去。
虽说是第一次来，但是富丽堂皇的兴记却并不难找，背着自家师兄花了一角小洋换来门票后，他便顺利地穿过入口处的长廊，进入了这间久负盛名的游乐场。哈哈镜里那样子古怪的小子向他做了个鬼脸，他也还了个鬼脸，镜子里和镜子外便一同笑了出来。
那门票只得一日游玩，滩簧剧场之流便被他略了过去，只捡那些排着长龙的新式游艺项目，排了小半日的队，总算是尝试了两三种。只是最受欢迎的高空飞船前人头攒动，他也只得望洋兴叹，在心中寻思着下午要早早吃了饭来排队，眼睛却又盯上了一旁的老虎机。听着那赢钱的客人正狂喜欢呼，他心中实在有些痒，刚去怀中想要摸铜子的时候，手便停在了一半——沈祯是严禁他赌钱的，而对这个全天下唯独待他一人凶巴巴的师兄，他着实有些畏惧。思虑再三，他终于还是将那枚铜子投到一旁那台从未见过的自动售茶机里，看着茶水从里面缓缓流出，他暗自庆幸自己躲过了一次可能的责罚。
他端着茶杯一路晃到了楼梯口，不假思索地便上了去，顶楼不似楼下那些地方人声鼎沸，但他向来便不是会因为这种阵势就退回去的性子，反倒是饶有兴致地从那一扇扇木门当中穿了过去。走到长廊尽头之际，他突然听到一声怒喝：
“陆友卿，你到底是想怎么样？”
听到那名字他不禁一怔，思虑片刻，便蹑手蹑脚地将那扇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从门缝中看了过去，这一看，他着实吃了一惊，屋内那斜着身子歪在沙发上的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父亲的同门师弟陆友卿。
同是以背行囊走官塘为生，与他们一样辗转于各个码头之间的陆友卿时不时会与他们在官道或船上相逢，随即又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去处。直到儿时的某一天，陆友卿告诉他们自己即将去往兴记，自那以后他便未曾遇到过对方。如今见了陆师叔本人，他难抑心中的惊喜之情，便将那扇门又开得大了些。只听陆友卿冷冷一笑道：
“有什么怎么样……说不了就是说不了，我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城隍老爷来也没有用，更别说是你们家老头子来。”
沙发上那个形销骨立的人形像他记忆中的陆师叔，却也不像当年那个精神奕奕的说书先生，不仅容貌较之他记忆中苍老了很多，蜡黄的脸色更像是害了病一般，但青黑的眼圈和总是显得困倦的神态却让他意识到事情并非如此——那是鸦片烟上瘾的人常有的模样。屋内除了陆友卿，还有两个人站在一旁，站在沙发后的那个人西装打扮，容貌模糊而看不真切，而面对着陆友卿那人身材矮胖，一身看去斯斯文文的缎子长衫，脸上却难掩凶相。见陆友卿这幅软硬不吃的模样，那矮胖男人不禁勃然大怒：“你昨天也能说，前天也能说，偏偏挑老头子带督军来的时候搞花头，说什么大烟抽多了说不动，你……我看你就是存心的！”
“我也不瞒你，你家老头子哪一天带大主顾来，我哪一天便不能说。”陆友卿瞥了那矮胖男人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说，“上海大亨？我看也不过如此，洋人的走狗要当好，达官贵人的马屁偶尔也要拍拍。”
那矮胖男人听他指着自家老头子骂，不由得火冒三丈，也顾不得什么客气了，眼睛一瞪便要上前将他拖起来，这时，站在一旁那西装打扮的人忽然开口道：
“钱经理，别冲动……你就算把陆先生绑到台上，他不想说，你也没有办法，要是你惹急了，他说什么冲撞督军的话，岂不是连四叔也下不来台？”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气温和，于那矮胖男人而言却是正中要害，后者只得悻悻然地坐回到一旁的沙发上，语气中犹有恨恨之意：“侄少爷，这瘪三成天在书里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上海滩哪家书场敢收他？老头子可怜他，给他一口饭吃，他却不识抬举，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花样！”
“让陆先生来，是四叔的意思，也是弥补何家欠他的。”那年轻男子说。
“侄少爷，这倒不必。”陆友卿冷笑了一声道，“何家不欠我陆友卿的债，何家欠的是血债，你给我这点银两，是洗不掉何家的债的。”
“放你的屁！”年轻男子尚未开口，那矮胖男人便一拍桌子，怒喝道，“少给我在这胡言乱语，陆友卿，我告诉你，你再不识抬举，我就……”
他刚欲破口大骂，那年轻男子便抬手制止了他，笑道：“不要小题大做，钱经理，这只是生意上的事情而已，照章办事就是了。只是这三个月的包银，兴记已经先行预支给了陆先生，现在陆先生突然罢演，道理上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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