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江南已连落雨个把月,原本早入了春日,偏寻不着片刻暖身温阳。
天公不作美,放晴不几日又落下雨来。
“我苦苦寻了你万余年。”男人埋头被里,鼻息稍乱,胡乱扯下散开的发冠,仰面笑了,“当我闲的无事,打发时间。”
眉眼淡淡,好似不在意,时不时的抬眼瞧他。一枕黄粱梦好,雨打嫩叶如梦呓幽咽,惊醒梦中人。
一口热气和着湿意,凝结萦绕,几秒离散,他勾唇,笑不出声。
窗栏外天阴雨仍纷纷,倚近竹帘小憩,凉雨打湿薄锦,抹了一脸的清醒。
昨夜宿醉余眠未消,他起身伏在窗栏探手,细雨点滴打在手心,不轻不重,略略一惊忙的收回。
丝丝凉意渗沁,他拢眉遥遥地看远处黎明分晓云雾绕山,心里默念三二,果听得青山沉钟闷响。
五更天,夜不醒。
探得被褥还卷三分热意,他轻舒口浊气,拉过薄被侧身斜躺,空落的沉寂。
又是雨夜,空余万籁俱寂。
半截红烛泪凝,天色还暗,黢黢看不清明,却嗅闻一缕香。
扳指头细数来,日子已过春分近了清明。昨日,是清明前一日的寒食。
原还讶异一觉醒来竟觉腹中空空,馋饿的紧才想起他大早出门踏青,白日里比过蹴鞠看场斗鸡,忙乱一场不曾吃些糕点垫肚。
归家途中,见娇俏的丫头姑娘们秋千荡得高,耐不住手痒露了一手。
河畔杨柳抽叶树条正好,兴在头上顺手拣了几枝顶好的芽脑,插在小院红壤,来年长成好乘凉。
怪不得他睡得早,实在疲累。
今日,是清明。
黄土下无人待他祭,但耐不住过节,仍按俗备上一壶好酒,三盏瓷杯,几屉青团,几打元宝纸钱。
清明饼糯米磨粉,揉碎艾草,清蒸以熟,出笼油绿如玉,入口糯韧绵软,嗅则清香扑鼻。
各式花案的甜饼甜而不腻,留个小尖头的咸饼肥而不腴,有时碰上街头裤腿粘泥的小贩,买得一两斤的香螺就着葱蒜爆炒,香气四溢。
大米面同瘦肉丁,雨后新挖的春笋闷煮,舀小勺猪皮油小半匙细盐,绊上几根青葱胡萝卜丝,亦称得上色香味俱全。
方才平荒寥落,他梦归閔安。
渐欲迷人眼的声色犬马玉盘珍馐,他寻一人踏路千百度,磨坏十余双鞋底。
寒食,该禁生火,吃冷食。
太平盛世之下,他见着了细雨夜里漫天的烟花火。
乱花甚盛柳绿丝绦,睢溪岸上他折断的柳枝又抽出新芽。
迷蒙锦绣的江南烟雨,他静默立着凝视院前木樨久久,终拨开雨帘走出天底,衣衫全让丝雨湿透,浸凉天寒。
三更春雨天,他嗅到了雪荒山的寒凉,一缕夹藏在寒冰霜雪的幽清。
唇瓣一张一翕重复一句话语,他听不清,却是懂得明白。
犹记那日深陷泥沼浑浑噩噩,有人探进脏污伸手拉他。
他想唤他,却发不出声。
前夜贪杯多饮小口埋藏荒原冻土下千年的一坛秋露白,醇香烈苦如焰火般烫过喉咙,缓过神时,只记得不住哽咽。
颤巍抚上面庞,坑洼斑驳中残下的泪痕触手生凉。
恍惚之中他竟孤自垂泪,抬眼入目即是漫山花海,绯红之中一碑一冢一衣冠。
一人跪地三杯白瓷,再添清酒三回。
回想曾捋过他的乌发,轻系他腰间宽带,画描他的远黛眉眼,肖想深吻他醉人唇。
悄悄打量铜镜中那人面容,挂一脸的痴一笔一划勾勒他不愿忘的眉眼。
西山残日逮住飘游的浮云,生生地染进浓淡适宜的泽红,晕开满天,极为好看。
心里缺了一块,他不知失去了什物,隐约感觉他自是个负心人,违背许下的约。
那年那日,大雪铺盖閔安成孟,他乘车路过天洞琉青桥莫名心悸,远远望去独见一拄杖老人朝他一笑。
轱辘车轮碾碎泥路冰凌,好在他沉迷声色犬马,不必在意朱门前冻死骨。
只消沉沦在这一场无果红尘,忘却的故事,既已追不回,忘便忘了。
大不了,全作他的过错,一辈子过完到阎王殿里报道时,多首百年的苦。
恰似触手可及的繁华千万百家灯火,转眼,便是黄沙扑面,尸横遍野。
他身着沉重的精铁战甲,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焦土教血海浸透,他最喜的盛世腌入血腥味,令人作呕。
那人衣衫褴褛满身血污跪倒在他面前,撕心裂肺地吼叫。
进夜的大风掣拉撕裂战旗,黄沙迷眼,打散他所嘶吼的话。
他依稀辩出,他在求他的一句原谅。
呵,原谅。
他从未怪过他。
世上所有人都明白,唯独他不懂。
一念敛情清心,万善来同,一念放仇恣恨,百邪乘衅。
睁眼后,映入眼帘仍是困他万年的血色花海,法华曼珠沙华。
脑海中有什物轰然破碎,世上再无当日人。
“陈皈。”他待意识清醒些,试着清了清喉嗓唤了唤,让自己心安。
他枕在陈皈膝头,刚醒,做了个奇诡的梦。
“我睡了多久。”
“不过凡世百年。”他满不在乎,于他而言,天地斗转光阴似江河奔泻,弹指一瞬间。
未曾了解岁月的冗长,如何体会生而在世的不易。
曾存在过的,在一辈子的命里刻画下深深印记的,情爱也罢,怨仇也罢,终有一日风沙掩埋,日月侵蚀消拭至一干二净。
“虽区区百年,早夭短命的人已轮回几番。”
“长寿百年的人却还未过一度转生。”陈皈搀扶起他,折了一枝红花递到他手中,“人世间,一向如此。”
“明日人世间便是清明,滞留阴冥未能转世的魂,到底也没几个能返世见见子孙。一个个都犯了事,在阎王的小地狱里受苦。人生一辈子,怎能没点差错。”
他低眉盯着手里的红花,低低答:“嗯。”
略有恍惚,仿佛如血低泣的艳色转成春分的翠绿,枝条韧,嫩的极。
朦胧隐约,他听见淅淅沥沥的细雨落地,寒凉逼人。
薄锦不敌春日倒寒,远青山又传幽幽古钟,云烟白雾绕指,踏足处遍是血甲枯骨。
“若是真有去了的,带回些清明团子和清酒,我就去讨点来,给你尝尝。要是有其他吃食更好,只可惜阴冥万里荒地,种不起柳。”
“我想你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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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借鉴:
一念收敛,则万善来同;一念放恣,则百邪乘衅。——明.吕坤《呻吟语》
清明是大日子,祭祖马虎不得。毕竟祖宗一年就回来三次,我的故乡是清明、七月半(中元节)、冬至三次祭祖。
文里出现的青团分甜和咸、炒香螺、大米面、插柳条、烧元宝纸钱(现在不被允许)、酒三杯添三次等皆以本人故乡的习俗为准而写,各地的清明风俗习惯可能不同,误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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