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旁已高高累起数叠书卷，陪侍皆去了舌鼻耳感知的小鬼侍忙的团团转，来回不停出入，以雌雄男女分拣累叠竹简。
平生不过两事，生的活，亡的死。
世间万生分三六九等，死灭飘魂亦不例外。
十阎十王朝难虽称为王，日日有批不完的卷轴简册。
好在阴冥不受理鸟虫花木的小灵，不然对付不知晦朔的朝菌，朝生暮死蜉蝣，未历春秋的蟪蛄，阎王再大的能耐也只得摊手干瞪眼。
幽都鬼众皆似锅上的蚂蚁小心翼翼地侍奉着高座上那位生有好相貌，实则一点即炸的妖孽阎王，与他身旁攻于算计的笑面秦广王。
薛雪素揉揉阳穴，头痛欲裂，搁笔摘采手边盆中的一瓣花叶丢入嘴中咀嚼。
暗红汁液溢出苍白薄唇，薛雪素心烦意乱。
心里再咒骂燕显数遍，舌尖漫不经心地舔舐。
无败花木形貌不堪入目，解渴平定心神的功效极佳。
虽不及酒酿的香厚，却隐隐能尝些甘味。
稍待暖意自小腹涌漫开来，薛雪素总算舒坦了些，睁大惺忪的桃花眼，打量了身侧正襟危坐的蒋绪。
脸上凄白无一点血色，眉眼上扬自点美人痣，含情脉脉斓光流转，极美的风情。
长年不见天日的病白，如白玉细腻，他念及山水春日里，一泓深碧袅袅烟波。
彼时若手握一盏绿酒，淡品酣醇，翛然自在赛过东庭活神仙。
可惜自阴冥随天地分形诞生之初，帝殿深谋远虑为免烂醉误事，明令禁酒。
几百万年来，唯一胆敢明目张胆在阴冥饮酒的，怕唯有祝寥落。
“燕子传那厮也真是，明知轮转殿一殿要管十殿的鬼魂，还偏偏把手头那些个破事全交付给我，自己闹失踪，存心给我手头这点破事添乱子。”
不住嘟哝碎嘴抱怨，薛雪素执笔写画动作不慢。
末了，一竹简阅毕推至案边，几下混沌黝黑探出一手，挑挑拣拣顺走简册。
蒋绪回看他，泛水眸中笑意浓浓不减愁忧。
已留肃英官多日，常见薛雪素没日没夜的做事，他心不免揪痛。
抽帕轻抹薛雪素溢红的嘴角：“千万别累坏了，我震宫既闲来无事，抽出人手帮衬你也未必不可。”
“何须你帮。”轻呵一声，满目矜贵倨傲，成日的积劳疲苦他尚还吃的消，心里咽不下这口恶气。
气在头上，火燎地盘旋于脑宇，他颇恼火，眯眼不服地睥睨大言不惭的蒋绪。
“你若是觉着我这儿实在没趣，就去别地转转。我看你成天整日的出神发愣无所事事，倒是闲得慌，你要走，我幽都绝不留你。”
“雪素，你这是气得不行？”
蒋绪见他眉目似是起了火似得燎烧人，言辞里尽带火药味，跟个炮仗样的嘴霹雳不饶人，蹙眉噘嘴的模样灵动可趣，他越看越爱，忍俊不禁。
生离死难，冥冥与所谓注定相逢。
孤身沉浮于人海车马流，朝暮日月显落，他折枝采花，误拥桃夭艳艳。
他手提一盏还愿灯，穿梭熙攘时，对另一人比千万数的过路人，多眷顾一眼余光。
“大哥，你又开玩笑。”
落花流水无意，怎敌得过无情人。
偏偏，他逃不过这无情人的一寸鼓掌间，弹丸小地，故步自封。
又偏偏，薛雪素便是如此一人。
一心不悦，唤他大哥，与他疏离。
“也怪不得阴冥之主针对你，毕竟你掌管轮回，若非大意，怎会让阴冥之主的心尖人误入黄泉忘川，强行转世。”
“本就是不入轮回的人，又没完全的魂魄，轮回一次倒难为祝凰了，分明是帝殿下的旧令，到头来怪到我头下，没得道理。”
“你同燕子传讲什么道理。”
重重哀叹，愤愤地搁笔，封掉黑穴，两眼一闭直挺挺地仰躺。
人皆有憾事二三，无怪是他，想快快沉入梦乡，惊觉无眠无休。
风声穿林，摇动绯林，仙人抚琴奏乐，弹一曲离殇。
花岁岁盛放，映照孤影百年，旧年山野，待到枯木作坟，白骨为笛。
残月当空败花罹，竹簧余一勺清水，掺之以情，索然无味。
与蒋绪不同，薛雪素不甚在意劫字何时闯入命盘，脏墨般画抹命册上辨不出的痕。
他所享受的是当下，所要忍受亦是现实。
阴风袭凉吹熄烛花几盏，隐绰油泪照影间，蒋绪深深地看他，垂头敛眸苦笑。
“罢了，自作孽不可活。”
愿细看，不细看，眉眼弯弯，七年之痒十载相怨。
岁月常常，足花开花落复百转。
有些屈，全得憋在肚子里。
有些人，活该憋死自己。
浮生短，韶华易逝，他一生守候，未曾祈求过一个回眸。
凡人一生纵短，赏山中花开，同中意人为伴，同房共寝，岂不乐哉。
万年抑或更早些，千步长廊听夜，摊书在膝，就着湿透的细雨，渡寒夜清凉意。
一壶酒自醉贪欢，他细数酣眠，春花秋月又一年。
他闻佛族练的无心禅是奥秘无双，奈何闻名六界七域的大成之人仍逃不出命中劫，甘心毙命成孟。
阴风徐徐袭掠，蒋绪不想其他，跪坐案前执笔在简上添两笔。
低低念咒，薛雪素紧闭双眸，面泛青白迟迟不醒，额心暗案忽现忽隐，终是渗透肌理不见。
“是大哥对不住你。”蒋绪所做过的对不住他的事多了，他已数不清道不明。
阎王生而凡胎肉体，历练修罗炼狱，屠万城或渡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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