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又见你了？”语气平淡，倒像别有深意。
李青仁趴在宽大的烟塌尾巴上，只看得见他单薄的臀腿，头已然被肩膀掩盖了，像某种苟延残喘，畏惧冬寒的野兽。
烟枪在那头榻沿上磕了磕，他趴这么远就是忍受不了那味道，却听男人不满地呛声，“问你话呢！找你去干啥？”
讲惯京片子的人自然觉得官话口音贵气提劲，连带自己身价都涨上去了，再听外地方言，乡气，俗不可耐。男人的东北话听得李青仁满腹邪火，“叫我去唱戏，行了吧。去见谁你都要问一句，你爹是师长，管不到元帅头上吧？”
“看你急头白脸那样儿，”男人用脚黏腻地揉了揉他的屁股，“我这不是宝贝你嘛，秦家有什么好的，那老的少的你都去掺一脚。”
“我这种人谁不压我一头？”李青仁翻身遥遥和他对视，“元帅邀我去参加他的康复庆祝酒会，我可不敢推脱。你今日一叫，我也戏都不演了撒丫子跑过来伺候着。别说什么酒会、靶场、烟馆，要剐奴才人皮做大鼓，不还是我吗？”
说起今日被误了事，他很有些怨气。
秦虎的独苗是出了名的胆小衰弱，见不得鸡血听不得狗叫，看见针尖麦芒都要晕死过去，更别说什么人皮鼓。缩着脖子直喊，“打住打住，别说了，我要吐了。”
他探出半个枯瘦身子向痰盂干“呵”。李青仁面孔显露出鄙夷，却又仿佛一并把自己看见了，看见屋子这么大一张烟塌上丑陋的肉身各据一方。他喉管也涌上阵阵酸糟。
他蜷了蜷身子，收了收下巴，捉着自己脚腕不动声色地问，“元帅像是要给秦战订婚了？我看办酒会是那么个意思。”
男人此刻却来了硬气，十分用力地吸了口烟，喷出一坨白云，“嗬，做梦吧，我爹能让袁家的嫁过去？”他尖笑了笑，声带细得像个女人。
“你等着瞧吧，好戏就在这两天了。”男人喜悦地努努嘴，“再给我添一块儿。”
这几天闲赋在家，言余矜索性一气将剧本《同袍》作了结，交给出版商和导演看过了，选角排演如火如荼。演员相片铺了一桌子，各式各样的漂亮男人。他眼睛无动于衷地扫过去。
听到门铃声，水方跑去应门，是手杖送回来了。
那天言余矜的手杖磕掉了漆，便送去修补。水方以为是他跌了一跤，还惊叫地捋起他裤子袖子到处检查。言余矜轻描淡写道，“没事，教训了一个小人而已。”
水方怔愣地松了手，却不敢问。
他现在也没有多嘴，坐在言余矜对面摘豆芽，是他自己发的绿豆。
他将手在清水里浸了浸。水方心里原本只有柴米油盐穿衣扫地，倒头就能睡。多愁善感是读书人的毛病，与他隔着毛玻璃呢。可现今做事常是走神发呆，看着豆芽影交错盖在手背上，被风吹皱，微微游动。
我的手有什么味道？他想着抬手闻了闻，还是不懂顾灵辙那时的意思。就是一双粗手，从来不搓香脂的，难道是在取笑他么？他最爱取笑他，似乎见他生气就很快活，恶劣的，那么坏的一个小人。
水方咬着下唇为自己忿忿不平。打他好。把他大牙给打掉，腿给打折，见不了人出不了门，宁愿晴天下雨日日都再见不到他。
“少爷，今天叫少帅来吃饭吧，”他端着竹笊篱沥干水，“先前那鸭蛋你说他爱吃，我又腌了几个。已经泡好了。”
言余矜抬眼，目光柔和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笑了笑，“你别跟着惯他，惯成个混世魔王。”
“不然呢，管我是不敢管呵，”水方像老太太似的瘪着小嘴，“我和他若是不对付么，难过的还是先生。”
历来陪房妈妈和姑爷间都是狭路相逢势不两立。当然两人都没想到这上头去，即便水方完全是护崽的老妈子心态了。那么水灵灵一茬大白菜，他秦战也配拱么？
水方将桌上的碎叶子拢到手上收拾了，言余矜一转眼发现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留心问道，“要出门吗？”
“嗳，”水方挎了一只篮子，上头盖了张蒸布，“买只后腿肉回来包饺子。”
秦战喜欢吃猪肉白菜馅的。言余矜了然地点点头，“早去早回。”
时钟到了点，不知这回又是什么？博役好奇地拉开门，拎回一袋红绳扎好的咸鸭蛋，因不似糕饼那般方便，只好问道，“顾少，这……这放哪？”
顾灵辙招呼他拿近看看，“不错啊，还是高邮做法。”得意笑说，“叫厨房煮两个，我一会儿下稀饭吃。”
博役多了句嘴，“哪家舞厅的狐媚子想出这招来勾您，真是新奇。”
顾灵辙笑意顿失，抓起一吊做小费的洋元砸到他头上，“不会说话就滚。”
那人捂着额头，捡起钱来点头哈腰地跑了。
睡前，言余矜拧开床头小壁灯给秦战揉手。“医生怎么说？还犯过么？”
“没有，”秦战轻描淡写地回避，“检查还没出来，可能就是精神紧张。”其实这些天握笔都有些不自在，他在靶场待了一天，射击成绩并不乐观。
秦战将两人交握的手放入被中，移开话题，“我娘怎么忽然改了主意，还要回上海了？”
“你这人……”言余矜拉远距离睨着他，怕被看出心虚，“问我你娘的事，我怎么可能清楚。大约就是你先前说的她拗不过你，心疼了吧。”
秦战可没想到胜利能来得这么快，“你们是不是见了一面？”
“算不上，就是在三哥那儿坐的时候，他把叶小姐叫过来劝了劝我们。”言余矜低着头，在被子底下捏秦战鼓鼓的指腹，把秦战捏得心里痒痒。“她上海那边又有急事，说先搁置下，过后再来收拾咱俩。”
“对了，”言余矜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忽然栖近他肩头，“我知道那把钥匙是开什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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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方：天天上楼拱我们先生，气都气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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