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钊说是去巡夜，实则是去照应羊寿那边，他与霍霄有一份默契在，这些话自不必挑明，嘱咐霍霄几句，便让霍霄带着小项进了他的营帐。
当夜下了霜，寒意砭人肌骨，霍霄进到营帐，随意找了截牛油蜡烛点上，从随身挂着的锦袋中默默地摸出火镰擦燃了，点了盆火炭，又翻出些军用的纱布和干麦饼，用纱布裹着麦饼，搁在装着火炭的铜盆边缘煨热了，招呼项冲过来，两人额头对着额头，霍霄用营帐中现存的清水给项冲净了手，给他挑了手上撩出的几颗火炮，重新上了层药，以纱布裹好，随口解释道：“今夜闹出的动静过大了，再带你去看军医，恐怕又生枝节。”
项冲的轮廓笼罩在黯淡的烛光中，静静地看着霍霄为他包扎伤口，忽然低声问：“将军，今夜……你认为，值得吗？”
霍霄拿起炭边的麦饼，掀开纱布，撕了两片给项冲，道：“值不值，不都干了么？怎么，你怕了？怕邓直回头报复你？”
项冲眼睫垂下，看着手中淡黄色的麦饼，冰凉的手心感受到麦饼的温热，说道：“小人……我，我不怕，不瞒将军说，若非为了照料老父，遇此大辱，我早已自戕了。”
霍霄撕了一小片温热的麦饼咀嚼，这麦饼是行旅中垫肚子的食物，又干又无味，他是不喜欢吃的，不知为何，此时在口中细嚼，却品出些许甘甜之味来，他微微过脸，鹰目乜了项冲一眼，轻叹口气，道：“你的字是叫乘凤？乘凤，老实说，遇上我，你的运气的确不错，可算是侥幸了，但人生只有一次，倘若你没有遇到我，大好男儿，即便受辱，也不该轻易寻短见，难道你脚底不小心踩到牛粪，便要把整只脚都剁掉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我是你，我会活着，日后寻到机会，再将那鲶鱼活剐了，即便要死，也要拉着他同归于尽，才叫痛快。”
项冲心怀凄苦，自伤身世飘零，心想“人世于我，苦多乐少，每多活片刻，都是煎熬”，他不和霍霄多聊这些恩怨情仇，转而道：“佛经里说三世因果，轮回六道，将军不信有轮回？”
霍霄往炭盆里添了块炭，用佩刀拨了拨炭块助燃，“我母亲礼佛虔诚，但我不大信那些怪力乱神的说法，未知生，焉知死？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罢了，连今生都未必能过好，还想劳什子来世？我猜，你过去必定过得极苦，受了不少欺负，但人生并非只有苦没有甜，你瞧，今夜不是山回路转，柳暗花明了么？”
项冲看着手上缠得密密实实的纱布，心头一暖，唇角忍不住细微勾起，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二人略略闲聊几句，这次倒是相聊甚欢，霍霄依同辈之礼，叫起项冲的字“乘凤”，项冲也并未推拒，只喏喏相应。梁
国礼仪，男子十五岁取字，他这个字，还是师傅给他取的，赞他风姿卓绝，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乘凤而去的仙人，阿爷却改不了口，还是叫他“阿冲”，师傅也还是喊他“小项”，项冲几乎没有朋友，实际上并没几个人真正地喊过他这个字，给霍霄一喊，还有些不习惯，总觉得他在喊别人似的。
又粗粗就这清水吃了些麦饼果腹，两个少年等到了刁斗敲过，也不见韩钊来禀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霍霄知羊寿那里无事，便抱了床敕勒产的羊毛被褥，吹熄了蜡烛，与项冲并肩躺下，将环首刀放在触手可及之处，合衣休憩。
过了不知多久，霍霄估摸着项冲也该睡沉了，轻轻揭开温暖的羊毛被，悄悄起身，借着炭火的微光依稀可见项冲背对着他，霍霄轻手轻脚将被子放下，唯恐惊动了身边的人，悄悄挪到火盆边，摸到那支烧剩半截的牛油蜡烛，以炭火重新点凉了，滴下几**泪在铜盆边缘，将蜡烛粘在蜡泪上，火蛇窜动，霍霄借着蜡烛的微光，小心翼翼地解下腰带和皮袍衣扣，一层层揭开衣袍，他外面穿得是敕勒的皮衣布袍，最内一层穿得却是梁国贵胄最爱的散花绫香衣，这里衣染成了玄色，与米白色的中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染料中还混了名贵的麝香，给霍霄灼热的体温一蒸，敞开衣衫，幽幽香气顿时四溢飘散，这便是此香衣的奇妙之处。
霍霄将里衣衣带解开，揭起了轻薄柔软黑色暗花软缎，拿烛光一照，只见自己右肋下有一片乌紫色的痕迹，像片紫云似的漂浮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正是项冲的杰作。
痛倒是没那么痛了，只是生出了淤血。
霍霄按压了一下自己伤处，又感剧痛无比，忍不住“嘶”了一声，却并未察觉自己肋骨断裂，登时松了口气，跟着又是郁闷又是气苦，这时才真正意识到，项冲虽然形貌绝丽，却是个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他若是没些真本事，也做不得候补郎官，可惜的是胳膊肘往外拐，把自己人给揍了。
只得自我解嘲似地摇头微笑，心想：“小河蚌精发起飙来，力气倒真不小，没准儿老子还算救了邓直那厮呢。”
忽听得背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前方的毡布面上冒起一个纤细瘦长的影子，与霍霄的影子融为一个，霍霄吃了一惊，转头轻呼：“乘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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