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是晌午，妙善本就身困体乏，又顶着这一身沉重的行头勉强坐了半日，彼时早已支撑不住只想躺着，但又生怕旁人看出端倪，只得借口往偏殿补妆，赶忙叫兰儿取出药来压在舌下，方颤巍巍乘着步辇往两仪殿去。
文德皇后仙去数载，今上并未再立皇后，是以后宫诸事皆由贵妃韦氏一手打理，此次宴会也由韦贵妃操办。妙善仍旧坐在角落一语不发，闷头吃着面前的五花冷盘。
鱼脍生冷滑腻又带着淡淡河腥的气味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妙善忍不住眉头紧锁，掩袖干呕了一下。她这个动作很细微，细微到连她身边的城阳公主都未曾发觉，但又十分明显，明显到坐在上首的韦贵妃一眼便瞧见了她的不适。
韦贵妃却也并未声张，只低声吩咐人快些上了第二道菜——缠花云梦肉。妙善会意，朝韦贵妃轻轻颔首以表谢意。整个宴席，妙善皆是微微侧身靠在案上，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手腕。若非如此，只怕要当众栽倒在案前，岂非是出了大丑。
好容易熬到宴席结束，妙善本想去见过父亲，怎奈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她哪怕再多走动一步，只得强忍着泪水上了步辇，仍从长乐门而出，直奔公主府去了。
立政殿内——
李世民褪去一身通天冠服，懒懒的斜靠在胡床上，任由韦贵妃跪在他身后为他篦发。
“你也累了一天了，篦完头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韦贵妃笑道：“妾身不累，倒是圣人忙前忙后跑了一天一定累坏了，妾身一会儿便叫人烧兰汤来伺候圣人沐浴。”
李世民阖上眼，舒爽的长长叹了一声，似是不经意问道：
“今儿宴上，小五可有什么异常？”
“公主的胃口不大好，好像吃不了生冷的河鲜。今儿席上有一道五花冷盘，公主吃了一口便再没动筷子了。”韦贵妃斟酌了一下，道。
“五花冷盘……”李世民蹙着眉思量片刻
“她以前很爱吃五花冷盘……”
韦贵妃忙笑道：“许是公主突然变了胃口，这也是正常的。”
“……或许吧，小五大了，不是那个有什么委屈都会哭鼻子的小丫头了……”忆及女儿幼年之事，李世民言语颇为伤感。
韦贵妃听罢无奈的摇了摇头，这位冷峻坚毅的君主步入中年以后就变得多愁善感了许多，原先那一身戾气随着时间慢慢淡去，反倒显出了柔情的一面。
这边厢妙善从太极宫回来已是黄昏，长孙延从国子学归家，正坐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看案上书册。
妙善进里屋换下衣服，又命人去膳房洗了几个桃子送到书房，看着儿子专注的神情，心里自也觉得欣慰。
“延儿在看什么？”她摸了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笑问。
长孙延放下书册，小手一拱道：“回母亲，孩儿在看《汉书》。”
“《汉书》？上个月不是还在看《史记》么？”
长孙延甜甜一笑：“先生说，《汉书》与《史记》相隔不远，让我比对着看。”
妙善撑着脑袋在儿子身侧坐了半晌，忽然道：“延儿，这些年阿娘很少陪在你身边，你会不会很孤独，会埋怨阿娘？”
长孙延大大的瑞凤眼眨了眨，颇为认真的思量片刻，肃穆道：“原先是有一些，但孩儿知道阿娘有自己的苦衷，孩儿怎么会怪阿娘呢。”
看着他如此知礼乖巧的模样，妙善愈发觉得心中酸楚，这些年来所积攒的愧疚之情被这一句话推到了顶峰。
“阿娘，你怎么哭了？”长孙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帮母亲轻轻拭去滚滚而落的泪水。
妙善捉住他的小手贴在颊上，眼泪掉得更凶。
“是阿娘对不起你，阿娘从没有好好照顾过你，阿娘有罪。”
长孙延慢慢从案上站起来，伸出双臂环住母亲的脖子，将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像个小大人一样安慰着伤心的母亲
“阿娘不哭，有延儿在，延儿会保护阿娘的。”
妙善终于忍不住，紧紧将长孙延抱在怀中，泪水沾湿了他耳边垂下的发髻，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长孙延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是埋怨过阿娘的，为什么阿娘生下他没过多久便要离开长孙府，为什么她一直对阿耶和自己冷淡疏远，为什么她不像别的阿娘一样将他养在身边，为什么不给他一个快乐无忧的童年。但是，当他面对着如此脆弱的母亲时，却偏偏一句话也问不出，只想伸出手抱住她，给她来自于自己的最大的温暖。
他还很小，无法完全理解父母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无法完全理解为什么母亲会那样厌恶父亲却也不肯与他和离，为什么父亲在面对妻子的冷嘲热讽时会那样卑微和痛苦，但他好像又明白一些，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像隔着一层轻薄却又坚固的纱，看不清，捅不透。
“延儿，以后如果阿耶阿娘不在你身边，你会照顾好你和弟弟吗？”妙善抹了一把眼泪，问道。
“为什么会不在我身边？阿耶要外放吗，阿娘也要同去？”长孙延睁大眼睛问道。
妙善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思量片刻，答道：“……你阿耶以后总会外放的，我也自要跟去。你答应阿娘，要好好的和弟弟留在长安，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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