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峦殿已然是一片人仰马翻。
好像整个太医院都在这里进进出出。
我不顾一切冲进去，在龙床上看到了李彦廷。他面色潮红，全身上下都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弄得我冲到床前，却不敢碰他。
我简直要疯，甚至能感觉到气海中的沸腾——武林中人的常事，真气逆行、走火入魔之类的。
我拎起近前的一个太医，一照面发现当真是天意弄人，居然又是金善。可我这时候既没时间也没心情感慨，只血红着一双眼：“皇上怎么了？！”
这老太医被我无意间外放的威压吓住，本来满头的冷汗都结了一层霜，慌乱道：“这‘千劫’之毒乃是天下奇毒，整个武林都是闻之色变，老臣……老臣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我眼前蓦然掠过这金善在鹿商那一世时频频扑在床头请罪的窝囊样，想起我在鹿商身体里死了之后，仍旧摆脱不了的李彦廷哽咽的哭声……心头便升起一把无名大火，简直是恨透了，“你哪一回不是无能为力！你做个太医院首脑，就只会一句‘无能为力’吗？！既然如此，为何不去一头撞死来得痛快！？”
一只手按上我的肩膀，六常的声音仿佛从天灵盖灌入：“凝神、提气！”
一股强横的内力注入我的四肢百骸，与我自身的真气相撞，俨然把我的身体变成了战场，两股劲气在我的经脉里展开拉锯战，那滋味，简直恨不能把我从中撕裂似的。最后，六常的内力略胜了一筹，把我体内原本四处乱窜的无名火都压制回了丹田处。
我颓然后退，靠到墙上。
六常也脱了力，撑住床沿，愣愣地看着我：“于你我的境界，最忌大喜大悲，你为何总是看不透？”
我根本没心思理他，只是看着床上的李彦廷，胸中那震得心肺剧痛的刻骨恨意仍旧缭绕不散。
是恨透了。
——恨事与愿违的天，恨兵荒马乱的地，恨软弱无能又诡计多端的人……
——原来最恨的是无能为力的自己。
刚刚六常揪着我一番内力拉锯，我沉浸在自己的气海里，真正的时间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金善早就去做事了。我听阿满讲，宫宴上有高手行刺——是真的高手，非常高的高手，突袭到皇上御前，被暗卫拼死拦下，却反手要拿大皇子。皇上伸手一挡，被划破了手臂，不料却中“千劫”奇毒。
霜降和夷风，我当然知道是多高的高手。
我问：“此毒……和解？”
阿满道：“奴才不知。”
六常插言：“那是天下奇毒，配制一味所需圣物三百凶物三百魔物三百，毒性猛烈，就算知道药方，也没有时间去寻来制药了。”
我再问：“无法可想了吗？”
无人回答。
这个时候，群臣都候在殿外。我听到张丞相在问另一个人：“大皇子无恙吧？”那人回过之后，丞相又道，“还好还好。”
太医们还是排着队的进进出出，用最简单最原始的方法为李彦廷拔毒——他身上扎着千万根银针，他们就排着队给他拔出来，换上新的，每一根小小的针都能污染一大盆水。到这时候，太医们的动作已渐渐缓了，谁都看得出来，这些微小的努力屁用也没有。
我心中的划过一丝缥缈的万念俱灰，随即又释然地想到：“没什么所谓，他若死了，我也跟着去了。”转而又绝望起来，“万一我还要再穿呢？无穷无尽的，没个头了？”
我在恍惚间余光瞥到一抹亮色，有些扎眼，下意识地转头去看。
是风渊。
他今天明显是盛装打扮过了，衣着光鲜亮丽，衬着他的小麦色皮肤，有种别样的帅气。可他平时明明自负医毒双绝，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他却锦衣华服地站在角落里，把自己站成了一尊无声无息的雕塑。
我心中的一跳，挣扎着站了起来。
我走到他面前，看到他，却好像开不了口。
他的视线越过我，落在李彦廷身上。他看了他很久。
他明明还是个少年，眼睛里却好像挂满了来自洪荒的沧桑，那里面有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承下来的东西，一直传到我原本所在的时代也生生不息——像是求而不得、爱而不言、哀而不伤、大道三千坠红尘、一身疏狂归情恨……这样的东西。
我艰涩道：“……你能救他。”
“我可以。”他没有看我，仍旧看着他，“但是我还没有想好。”
我知道他没想好的是什么。
他又说：“每一个有万毒谷纯正血脉的孩子，出生时就会在身体里种下一只蛊，名唤长生，与本命碧落蝶相辅相成。这长生蛊，能抗这世间一切毒物，只是取它出来，主人便不得活了。”
我如果真是这个时代的人，有一身绝世武功，现在不是把他按在墙上威逼利诱，就是用江山社稷这样的大道理来绑架他了。可我来自一个人人生而平等的时代，我的三观认同“没有谁比谁更高贵”这样颠扑不破的真理，我真的说不出口。
却是他自己说了下去：“我一介江湖白衣，因为滥用本命九仙蛊，已经被逐出师门，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得到他的青睐，爬一次龙床……用我这条命去换这真龙天子，好像是挺划算的。”他笑了一下，“可是他明明看都没有看过我，我救了他，还成全了别人，我凭什么？这和最坏的结果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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