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时樾与他桌底的幼妹剥了半晌松子,只觉得椅子上实在施展不开手脚,索性哧溜一声钻进桌下,与时枳在桌底窸窸窣窣地开起磨坊来。时枳由她老娘精心养来弹琴的指甲被这几颗松子儿磨得坑洼,她却仍乐此不疲地剥了大半个碟子,一半给了时樾,一半收进她随身小小的**里去。
时樾正拿他一块挺金贵的澄泥砚砸核桃,好不容易砸出一块肉来,两个人便忙不迭抠出来各自分食了:
“哟,”
时樾舔舔指腹:
“哪儿产的核桃,还挺香。”
又拿膝盖磕磕他幼妹:
“哎,你见过那姓靳的了没有?”
时枳点头:
“他去找阿爸谈公事了,两个人窝在房里讲了好一会儿天。”
时樾扁一扁嘴“噫——”地一声:
“装!就晓得装!——惺惺作态……”
时枳见他烦了,便挺乖觉地爬去轻轻扯扯他袖襟:
“你再给我砸点儿核桃呗。”
时樾应一声“好”欲去摔砚,便见他桌腿边儿倏忽探进一只手来:
“也给我来点儿?”
时樾随手塞一把瓜子放入他手心:
“你先拿这个垫垫。”
未几,才后知后觉地渗出一身的鸡皮疙瘩来:
“……个妖精!”
。
靳禾将他手心一把瓜子放入袖中,后伸手径直拽着时樾后领儿将他慢吞吞扯出桌底:
“樾少爷,午觉醒了?挺精神啊?”
这小衙内还挺护犊,扭身一挣开他后便也将时枳一把刨出来道:
“是、是你先来迟的,可不能怪我!”
他猛将这雪娃娃似的妹妹一溜儿扯入身后,看靳禾倒也笑眯眯与他不疾不徐道:
“怪我,见罪、见罪。”
时小衙内牙尖嘴利的,可他那幼妹怕真的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未识人的主儿。——她生平里头一次撞见外男,似乎想依着规矩与靳禾低首福上一福,却似乎连她平日里给父亲请安的规矩也浑忘了:这小小的丫头只偷瞧过他一眼便燥红了双耳,瑟瑟钻回她兄长身后愈发不敢出声了。时樾竟也将她往背后再拢了一拢,压粗了喉咙与靳禾小狗似嘶吠似地吼道:
“你胡乱作践我便罢了……可莫连我这胞妹也——”
“唉……”
靳禾假惺惺叹下一口气来:
“少爷这话可言重了。——我又不是你父亲请来规束你的,充其量不过只是个陪少爷读书的伴儿罢了。你若不赏脸唤我一句先生,我可不是连个教书师傅也称不上了?”
见小衙内仍无动于衷,靳禾又循旧例与他问道:
“那樾小少爷,我六日前与你置下那两篇作业,你今儿可算看完了吗?”
时樾跟看傻子似地瞧他:
“……你有病吧?”
见靳禾挠着鬓发长嗟一声:
“罢了……”
却突然偏头看向时樾身后那个奶团团:
“若我未记错的话,大小姐芳名可是‘枳花明驿墙’里的枳字?”
看这小少爷腰下支出的小髻倏忽动了一动:
“啊!——奴家、啊不……枳儿……我……”
这才慢吞吞与他探出两只水星儿似的杏眼来:
“回先生的话……是的……”
小姑娘见这手里尚举着一颗瓜子儿欲嗑的小先生温吞吞冲她一笑:
“枳小姐可有六岁了吧?”
时枳拽着兄长衣摆缩缩下巴:
“嗯……”
小先生听必笑点了点头,竟还半蹲**来与她循循善诱道:
“那小姐可由夫人还是嬷嬷教过《女则》与《女训》这两部经典了吗?”
时樾刚欲出声与他呵断,却看时枳微张着嘴巴绞尽脑汁地想了片刻,才怯怯与小先生微耸着肩头回出话来:
“先生说的《女训》,可是句首为‘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的《女训》吗……”
靳小先生笑一笑:
“是。”
看小姑娘颇紧张地抿一抿嘴:
“我是背过《女训》的,可我姆……母亲还未教过我《女则》,只让我自己得闲时翻一些仁智图来看……”
靳禾蔼蔼道:
“那小姐可将《女训》背与你兄长听吗?”
时枳点一点头张口便背,从起首一句“心犹首面也”到尾“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不过片刻,她小兄长见她闭嘴竟未回过神来,愣愣了半晌才怔怔一扯她袖摆:
“……没了?”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瞧向阿哥:
“没了。”
“……只二百来字?”
“嗯,”时枳笑嫣嫣的,“阿哥是不是将它与《列女传》记混淆了?”
看靳禾亦将脑袋复再转向时樾:
“时小衙内,令妹说她从未读过《女则》,那我且再问你一遍,《女则》是何人所著,分卷几何,可有成书?”
时樾被他问得刹那间泛出一身鸡皮:
“我、我……”
他竟忍不住与这言笑晏晏的笑面虎后退一步:
“我不晓得……”
“你当然不会晓得了。”
靳禾撩袍往西首座上施施然一坐:
“《女则》是唐长孙皇后所著,分卷诸朝记叙不一,且它在前明已失传了,你又怎可能亲眼瞧见过它?”
他如口起刀落似地骂这空生了一副好皮囊的败絮:
“你既说你看过,我便也给你几日辰光来补。不过二百来字的光景罢了,你却足拖了五天都未想去动,还有什么脸面读圣贤珠玑?”
脸上却依旧笑吟吟的:
“再说回来,你既不想读书,说一句目不识丁便也罢了,又何苦要拿这二则经典与我戏谑?于先人丁点儿的敬畏之心都无,是觉得小少爷你生来撞了大运投成个男胎了,便可拿些女儿家的东西调笑了吗?——时小衙内,你下不下作呀?”
时樾一时之间竟无话回他:
“……你——”
这孩子到底是未被生人这样骂过,只觉得手心里径直冒出一阵湿漉漉的虚汗来:
“我、我……”
他小小的唇瓣儿跌抖得厉害:
“——我当时……未想那么多……我只是权当了一句顽笑来讲……”
“这样吗?”
看这才弱冠的青年慢将他笑意一点点地收拢了,后倏忽叹出一口长气立起身来:
“那是我失言了。”
却见时樾登时便与他落下两行泪来:
“我确是无心的!——你……”
这孩子的语气几乎是在求了:
“你……先、先生莫要如此想我……”
靳禾被这草包落泪的景象吓得惊怔良久,竟也莫名与时樾拱手鞠下一躬来:
“……今日是我多得罪了少爷,怕是日后再不会相见了。靳某只祝小衙内桂枝高折,青云得路。”
他慌不择路地收拾了行囊逃也似地迅速行出时府,这才抱着墙根长久深吸了好几口大气——
……玩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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