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片时,崔浩拜别了皇后娘娘,奉命到两仪宫门前等候。
红日西沉,崔浩端跪坐在两仪宫前廊的一张素苇席上,身边一个小几案,摆着一盏菊花茶。菊花做茶,医书有之,清凉明目解暑去火,却不知两仪殿前为何到了小雪还用菊花茶待客,也不配点儿茶点。崔浩早上入宫,喝了一肚子茶汤,未见一粒米麦,虽然有点胡麻椒盐,可也不抗饿啊。此时还未开宴,外官没有宣召自然不能擅自入殿,崔浩的肚子饿得咕咕作响,菊花茶刮胃,越喝越饿。
幸好,公主的车驾终于到了。平心而论,公主到得挺早的,其他宾客都还没有影子呢。
崔浩正色起身,向公主的车驾行礼。
“崔先生不用多礼。”从马车上先是滑下来了之前在两仪门前见过的小宫女,之后缓缓下来的就是公主,崔浩余光里看见,公主和小宫女都对崔浩标准地福了两福。跟车的小太监匆匆小跑着从角门进了殿。
他抬起头,只见公主身形娇小,却着了重重叠叠的深衣,戴了一个巨大的插了累金凤的蔽髻,艰难地支着脑袋,小小的面庞憋得通红,两道入鬓长眉微微皱着,令人忍俊不禁。
崔浩费了老大劲儿才忍住嘴角的笑意,却见公主夸张地闭了闭眼睛道:“听闻崔先生最擅算学,回头能不能帮我算算,大小不违制的蔽髻最轻能做得多轻,拜托拜托”。
这下,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秋阳碎金,清风送暖,小胖宫女清脆的轻笑声如碎玉似的洒落汉白玉阶前。
三人好不容易收住笑,适才带崔浩进两仪门的那位朱衣内侍覃吉从殿中出来,对元锦瑟行了个揖礼道:“圣上和娘娘请公主单独先进殿内,随从人等在殿外等候”。元锦瑟正色,对碗碗和崔浩点了点头,缓缓趋行,随来人进殿去了。
这边崔浩和小胖宫女两人行好礼,目送公主进殿,不免攀谈起来。
“中午多蒙大人相助。”崔浩对小胖宫女恭谨一揖,本朝外朝官与内朝男女官员互称“大人”。
“不敢,不敢,小人上官氏,名叫碗碗,只是一个流外的女书史,大人言重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青衣宫女,身形圆润(就是胖),显得格外幼小,还有些滑稽,却原来已是六品内廷官了——崔浩一个已经成年的,贡举出身,九品儒林郎!散官!他不免表情有点凝滞,顺便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十二岁的女书史上官碗碗耳聪目明,见微知著,举起左袖,伸出右手,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木匣,抽开盖板,双手让到十九岁的新进儒林郎崔大人面前,“大人一天都没吃东西吧?宫中人口稀少,两位圣人又例行节俭,不愿意劳民伤财,增添人手,覃大人一人兼管尚宫、尚服、尚食三局,人手也是闪转腾挪,脚不离地,要不是公主让我出入尚食司,特许我自制点心,不到三餐饭点,宫中是一块点心也找不出来招待外官的。”
公主特许你自制点心?只怕是特许你三餐之外再加三餐吧?崔浩的眉头忍不住抽了抽,口中还想推让一番,可这点心香气扑鼻……
碗碗善解人意,轻轻拍了拍右袖袋,“崔大人不要客气,我这边还有的。宫宴虽然好吃,分量却不大,又要忙着进退揖让,吃不出滋味。这可是我们公主在庄上亲手种的绿豆,我蒸晒磨粉,又加了酥酪和内苑养蜂酿的蜜糖,可好吃了,你尝尝吧。”
“恭敬不如从命”——崔浩虽然吃相斯文,但是他下嘴的频率快啊,他发誓,这是他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好吃吧?只可惜蜜糖难得,饴糖不甜,甘蔗关中难种,柘浆倒比蜜糖还贵……”碗碗叹气道。
“后汉张平子有‘沙饴石蜜’之说 ,三国时交州曾献东吴‘甘蔗饴’ ,只可惜制法都是不传于世。话说回来,虽然甘蔗 ‘其汁令人润泽’,东方朔却说过此物‘多则伤人’,所以吃不到太多甘蔗也未必是坏事。”崔浩安慰道。
“没想到崔儒林也爱看杂书?南朝近来听说有‘石蜜’,估计就是这东西吧? ”碗碗笑眯眯地惊叹道,两弯细细的新月眉灵活地扬起。
“大概如此,不过说是曝晒数日成饴,具体也不知如何。”崔浩也忍不住笑眯眯地点点头。
“公主想着弄点石蜜给皇后娘娘尝尝新鲜,皇后娘娘最近总是不爱吃饭。独孤大人请崔大人给皇后娘娘看病,不知皇后娘娘的病可有法子了吗?”碗碗问起了正事。
崔浩亦正色道,“娘娘不曾让小臣诊视,不过,从娘娘的容止看,正是老师诊断的心肺气虚之症。此症医家没有根治之法,只能将养,不可劳神动气,用药只能对症。如今娘娘手足浮肿,因此老师对症利水渗湿,多用泽泻、车前等药。只是这些药性平,甘淡渗泄,久用却会泄去心阳。老师也说,娘娘脉带结节,又有喘症,心阳原本不足,故而已经加了人参、黄芩、白术来承托阳气,补益脾胃。只是此症本虚标实,娘娘劳神动气不止,血瘀胃气不行,故而心悸气促不得止。”
“哦,我明白了,所以说娘娘的病要好,还是不能劳神动气,要好好将养。药力也都只是对症调养的,对吧?”碗碗点点头。
“也有针灸法可缓解病情,只是主穴要取中脘、气海……又要取足三里、血海、阴陵泉、等穴 。”崔浩轻轻说道。
“娘娘岂可对外臣裸露肢体?更不用说中脘、气海那心腹之地……大约还是继续吃药调养吧。”
崔浩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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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注:
1. 用了公元610年的农历与节气,真实历史当年用的历法与现在的农历还有些差别
2. 《九章算术》
3. 东汉·张衡《七辨》
4. 《三国志·吴书·孙亮传》中,有"亮使黄门以银椀并盖,就中藏吏取交州所献甘蔗饧……"
5. 晋·嵇含《南方草木状》
6. 许少金《俞云切脉针灸治疗心衰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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