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过年，都是老祖宗领着叶家老小进祠堂，现在叶家老宅里除了一位孤苦伶仃的大爷没有别人，那热闹就骤减了许多。叶梵生按照规矩给祖宗牌位磕了头，大宅院里正孤寂落寞，门外传来了欢声笑语，是裕白带着妻儿连同曼妮一家来陪着叶梵生过新年，多出来七八口人，凑出来暖意融融的一大家子。
叶梵生没有强颜欢笑，他是真心的高兴，裕白家新添的那两个孩子闹腾的厉害，嚷嚷着燃放烟花爆竹。家中来了客人，仆人们这才忙乱起来，把家中收拾的窗明几净，又到厨房里忙上忙下，裕白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烟花，空气中弥漫的烟火气叫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新年，那时候二爷在，三爷在，程老板也在，七宝那个傻小子放什么炮仗都不怕，扔个“窜天猴”把癞皮猫吓得乱窜。
叶梵生先前没有准备，这会儿去给侄子侄女们封红包，欢喜之余有些落寞，不知道奶奶、爹娘和文锦在那边团圆了没有，也不知道文熙年夜饭吃的怎么样。裕白和梁惺公家中都是上有娇妻，下有稚子，圆满欢喜不过如此，他不肯打破别人的喜乐，自己在房中擦干净眼泪，出来给小孩子派压岁钱。
年夜饭是一桌丰盛佳肴，餐桌上乐意融融，欢声笑语间小酌几杯，恍惚向外一瞥叶梵生的表情凝滞了，裕白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岳伐王站在门外。
岳伐王结束战事匆忙赶来，带着腊月的凛冽寒气进了屋子，他肩上的雪花还未消融，眉髯也蒙了些冷意。岳伐王环视一周果真未能见到他那小二爷。
岳伐王以“杀父仇人”的身份站在叶梵生面前，即便他真的未曾想过做灭人祖业的孽障事，依旧内疚有愧。他站在门口掷地有声：“大爷，别的我不和你多说，我一定毫发无损把二爷带回来。”
岳伐王在战场上损毁了嗓子，他的声音似恶鬼般喑哑晦涩，这些年也熬过了不少沧桑。叶梵生垂下眼不去看他，原谅还是继续憎恶，这个世道远比他看到的复杂，他间接害死了叶氏夫妇，也有情有义给叶文熙保驾护航这么些年，这一切早已经由不得他用简单的仇怨来决断，纠结只会让他自己痛苦，叶梵生饶恕了自己，款待了岳伐王。
大年初一，金钰霖早早起床，只见外面茫茫雪光潋滟无际，院子里那株红梅红绽了半边。金钰霖心情甚好，给叶文熙穿好新衣，让他坐在镜前亲自给他梳头发。叶文熙原先的头发剃去了，新长出来的头发不是完全的灰白，看样子再剃几次就能重新生的乌黑茂密。
金钰霖将木梳子蘸上香喷喷的发油，慢条斯理地给他梳，将他额前凌乱的短发全往后梳，露出清晰的发际线和小小的美人尖。
金钰霖将双手搭在他肩头，看向镜子中的二人满心欢喜，叶文熙也看向了他，不知为何，桃花眼里有了一些水光，倒叫他看起来神采奕奕，眉眼都含笑。一刹间、一生情，恍若一生的欣喜都终止于此，金钰霖喜上眉梢：“文熙，新年好啊。”
叶文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叶文锦长什么样子，即便是模糊了，一眼也就清晰。
金钰霖也随着他笑，他很少在叶文熙脸上见过其他表情，这点笑让他餍足，并笃定，新年伊始，这是好兆头：“文熙，要不要和我一起上街去逛逛？”
叶文熙魔怔了一般盯着镜子出神，金钰霖开口逗他：“头发都白了，还挺臭美。”
金钰霖独自上了街，先去拜访一位法兰西来的脑科医生，他说叶文熙是受了严重刺激，逾越他心里的承受极限导致心智丧失，呆滞回避，选择性遗忘。金钰霖心中半明半昧，他始终坚信叶文熙不会忘记他而且朝夕相处就能爱上自己。
金钰霖所获悉的叶文熙的喜好，都是从叶文锦那里听来的，知道他们小时候爱吃老街巷的零嘴儿，叶文熙尤爱吃糖，于是专门去老街巷给叶文熙买了一包龙须糖，糖的包装十分细致，还被棉麻绳捆成十字花，拎在手里就觉精美可人。
金钰霖漫步在老街巷，惬意地东瞅西望，五花八门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用红绳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姑娘牵着爹娘从他身边走过，他笑微微偏头看去，心生艳羡，又想他也是要有小儿女的人了。
然而他并不知晓岳伐王埋伏在街边，刚抬起头望向前方，一颗子弹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道穿透了他的心脏，金钰霖顺势倒地，很快身下殷出一滩血泊，血色越来越浓重，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他抬手把糖包放在心口的血窟窿上，张嘴吐了一口浓稠的鲜血，却始终没能再次呼唤叶文熙的名字。
就在街心充斥着死亡和混乱的时候，金家新府里喜鹊在枝头鸣叫，荣柔嫣挺着大肚子在庭院里踱步，她一手扶着腰一手托着肚子，低头温柔地笑说，“小金子，爹爹给你取的名字喜不喜欢？”
金公馆门口，叶梵生终是见到叶文熙，从此再也没有生离死别。
后来也得知叶文锦并非客死异乡，他在南洋娶妻生子，做起了橡胶厂的小老板，虽则分隔两地，总有相见之时。
艳阳晴天，叶文熙坐在阶前晒太阳，他手里多了一张远渡重洋来的照片，照片上叶文锦穿戴的一丝不苟，手里托抱着一个穿红兜兜的奶娃娃。叶文熙脑子不清楚，梦和记忆亦是缠绕不清，他记得叶文锦说过怀了自己的小孩，原来就是这个肥嘟嘟的胖宝儿，他越看越欢喜。
叶梵生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坐在他身旁，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递到他嘴边，“先把照片收起来好吧，先吃饭，别弄脏了。”
叶文熙扬手把照片举高，张口衔住那一筷子面，嘴巴斜过去了，眼睛没斜过去，嘴里呲溜呲溜吸着面条的同时，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照片。
吃过了饭，叶梵生在阶前陪他晒了一会儿太阳，良久，他倦意绵绵地问道，“文熙，去睡午觉吧？
叶文熙捧着脸说，“等会儿。”
叶梵生懒洋洋地倚靠到门框上，笑问，“还等什么？”
叶文熙不假思索道，“等文锦回家。”
叶梵生揽过他的肩膀，让他躺倒在自己腿上，“你打个盹儿，醒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叶文熙仰面朝天躺在叶梵生怀里，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开始不停地冲他眨眼睛。叶梵生搔着他的下巴问道，“你又不记得我是谁了？”
温暖的春风扑面而来，叶文熙为了避痒微微颔首，“你是大哥，大哥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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