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韩复没能记得的大多数事一样，他没能记住替李苡扶灵时的触觉。指端和手掌抵着棺椁的感觉是最私密的，简直同一场壮烈的车祸事故不合衬，也好像不太适合发生在两个阔别六年的人之间。
他还记得的事：整场告别仪式里都没能见到黎焕，一旁的祝启蓝也没有。这个名字好像只在李苡定时发送的遗书中出现。她毫无保留地记录对方如何在她“已然灰黯、落败的肉体上”留下濡湿的吻印，用情话“像订书机工作那样钉穿我的耳骨”，没有给“黎焕”这两个字作任何遮掩，因而被视为毒妇的凭证。遗书里也提到任繁：六年前他风度翩翩地去化妆间，送她花，约她吃饭，得到和她发生关系的许可，做派难免像去百乐门寻欢，对着歌女诉起衷情的旧上海公子哥；但这也许是任繁对她做过的最过分的事情，至少就遗书披露的内容看来，许多人都会同意：三千多个日夜里任繁没有家庭暴力，没有出轨，连家务都是由菲佣承担，仿佛如果他知情，他甚至会包容黎焕加入进来，组成开放家庭。这样的完美夫君被砸断了脊椎，至今仍昏迷未醒，足以令天下挂住这场婚姻的人怒不可遏。但李苡说：我无法再过下去这种生活了。这是个病句，在遗书中她也未写下什么正当的、足够支撑她驱车撞向死亡终站的理由——但好在遗书定时发布是在告别仪式之后。对此尚一无所知的韩复只是捡起一块灰白骨殖，扔进预备好的瓷罐里，新增的一抔白茫茫之中。祝启蓝扶住他，说：可以了，剩下的等他们来……来处理吧。
李苡的家人在告别仪式上迟到了，因为次日就是除夕。李苡没能给大多数人的新春佳节添上任何一丝阴霾，可见毒妇的心眼也许不算太坏。
跨年的时候有人发消息问韩复，有什么愿望？
韩复没有回复。
他戒掉了看过往影像的毛病——如今他终于意识到蜷在屋子里一帧帧望穿璀璨星河不是什么正常的癖好，但也无法讲明。此时此刻，李苡参与了骨灰撒海的大业，祝启蓝以伤疤和纹身为证，方檀直接选择找到他，而韩复依然有着光明的前途。光明的前途，就在这一点上，他也没超越世界上的任何人。
母亲隔着门发出催促的声音，要他去厨房，要教他怎么煮速冻水饺。两年前韩复与她重新取得联系，得知她已在南方开起皮具加工厂，但唯独今年除夕她执意来看他，也许是听说了什么。和她一起上门来的不光有饺子，还有一对来自继父的弟妹。他站在女人身旁，看着她娴熟地点入三次热水，心里却无比期望女人做得根本不是那回事。
弟弟妹妹留在客厅里，一边翻遥控器的电池一边遥远地问：“我们能留下来看晚会吗！”
母亲凛然地拔高声音：“不能！”然后她又压低声线，韩复从不知道她可以这样温柔可亲。“一个二个都在叛逆期，”她把饺子捞出来，放在青花大海碗中，“只要不跟他们老爸在一起，做什么都乐意得很。”
饺子冒出滚热的白汽，很快韩复就看不清碗沿的缺口了。母亲又开始制作蘸碟，低声问他怎么既没有红醋又没有红油，这时她的声音变得富于节奏而又有感染力，好像下一秒就会催他出门去买。但转眼间，她又柔和起来：
“你也该找个人管着你……”
韩复只好说：“不妈妈，现在还不行。我的粉丝肯定不会接受的。”
母亲简直要拿筷子敲他头——举到半路又收回去，假装韩复看不出动作有多别扭；韩复想或许有一半原因是他确实长得太高了，但他也不能保证。母亲还说：“事业是事业，爱情是爱情嘛，没道理一个就要影响另一个的。”如今她已经是双丰收的女人了，当然有资格站在儿子面前这么说。韩复想了一想，即使是从别的角度，也找不出任何能反驳她的话。
他把参加过的节目综艺揉在一起，中间混着发行过的EP、CD还有网络单曲，这一切当然都发生在想象中，更准确的说法是妄想。所售出的数十万张碟片（在妄想里即使是数字专辑也有重量）从中崩裂，镭射彩光迸射迭起，钻禧一样地钻心。他想在这种场面里辨认那两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于是他们就出现了，身体扎在光栅里没有动摇，从而也可以很轻易地被分离干净。
韩复深深吸气。母亲就长出关切的表情去问他，拍他的肩膀但不太用力：“怎么了？”
韩复回答：“没事，就是想起自己是个烂片演员的事情来。”
母亲于是笑着骂他不思进取。韩复笑出声，说，没事，时候还早嘛，慢慢来。母亲说你可闭嘴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出道十年了——说到这里反而是她先闭上嘴，为了韩复如今不太在意的一些事情，她表现出半秒钟尴尬的情态，她细心的听众或许不难发现。
母亲离开后韩复开始回复拜年信息，背景音是晚会的戏曲环节。首先是Alex，他和“岂棋”要去参加三月的骄傲游行，韩复想过提醒对方注意安全，删了大半，心一横还是原样发出，十分可怜的回敬方式；然后是科幻作家与社会学者，这两个人都是群发，他则很真心实意地回：“谢谢！祝您新年一切好！”，倒也是群发的体例；接下来是在《大生活家》里借他弹了半天乌克丽丽的季青、骂了他一上午的MV导演及一些媒体朋友，其中某些人提出过尖锐问题，但问题不大；在给Marinda的微信里，他请她向其他乐队成员捎去好意，说得很小心，知道自己算是落荒而逃；叶瑾发来红包，他回了更大的一份，又给小安包了红包。他有意按照复出后的日程组织回复顺序，但也不全然如此。做这些事的时候眼前又有光栅开始闪烁，唤起他对某个夏天的记忆：那天除了骤然打翻晴日的一场骤雨外无事发生；十字路口处有辆摩托车漏油，韩复注视着油膜在水面展开，缓缓流逝的幻彩一度让他打出冷战，但后来又因为绿灯亮起，他无比轻快地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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