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照旧起得很早，过了卯正，侯爷练完晨功便要用早膳，这是惯例。
可是今天，唐斐屋里空无一人，连衾枕都是凉的。
“人呢，莫不是一夜未归？”六婶暗自奇怪，转身瞥见江公子的房门虚掩着，留了道细缝。
六婶心念一动，尝试着叩门：“公子，起身否，老身进来了？”
彼时江予珩正赤脚立在铜镜前，身披薄衫，长发如墨倾洒在白衣上。
“哟，公子怎么光着脚，早起寒气重，仔细伤了身子。”六婶忙不迭地提来鞋袜，口中蝎蝎螫螫道。
“您是来寻侯爷的吧，他今日起得早，天不亮就被方大统领的人请走，早膳想是要在别处用了。”
六婶一愣，忖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侯爷昨晚......是歇在了您屋里？”
江予珩抬眸，漆黑的瞳仁平静无波：“侯爷昨晚醉了。”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像是顾左右而言他，偏生六婶一下就明白过来。
她不无尴尬地笑了笑，干巴巴地扔下一句“时候还早，公子再多歇歇”，转身便欲离开。刚到门前，只见她脚下一顿，扭脸踌躇问江予珩：“不如早膳老身替您熬碗羊藿汤，补补肾气？”
“.......”
江予珩唇角不由得一抽搐，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轻声道：“有劳。”
眼角余光扫到镜子里的自己，前襟微微敞开，从脖颈顺沿而下的一截皮肤裸露在外，星星点点的绯红印迹异常醒目。
难怪六婶一副洞若观火的明白模样。
江予珩象征性地牵起领口，手按在隐隐发酸的腰侧，慢慢地摇头叹道：“真是个疯子。”
一夜荒唐，唐斐俨然把理性与克制通通抛到九霄云外。他发了疯地在床榻间大张挞伐，仿佛有心剐干净旁人留在江予珩身上的气息，再重新覆上自己的。
两人从床上纠缠到地上，唐斐始终逼迫他仰头看向自己的眼睛，即使在高潮迭起的时候，也不许他有片刻挪开视线。直到鸡鸣把黑夜撕开一道口子，江予珩也快溺毙在那双充满**和愧悔的眸中。
江予珩早知道那番话一出口，唐斐必定大受刺激，只是他低估了公子珩在侯爷心里的分量，也没料到唐斐竟会疯成那样。
“失忆？受辱？”
江予珩暗哂，天晓得他是如何福至心灵，想出了这样完美的说辞。
镜子里的人面如冠玉，只有额角的一道疤成了白璧微瑕。江予珩蓦地想起昨晚，唐斐干裂的唇无数次吻上这道疤，伴着滚烫的鼻息，在疯狂中反复念叨着相同的字眼：“对不起，珩儿，对不起......”
他不由得微笑，眉眼弯弯如将蚀之月。
其实哪来的死里逃生，经过了溪谷的一场大火，草木尚且付之一炬，遑论有血有肉的人了。
这道疤也根本不是磕在礁石上留下的。
那年他初入公主府时，孩童心性尚未泯灭。懵懂之际仍记得自己原本是谁，记得自己不喜甜食，尤其爱在雪地里疯跑。
彼时恰逢雪天，他趁着侍从不备，偷偷溜进院子里搭起了雪人。就在他犹豫雪人眼睛用胡萝卜还是棋子好时，阿姊突然出现在身后，毫不留情地推倒了雪人，也重责了自己。
“你在疯跑什么？阿珩畏寒，这种时候怎舍得踏出房门！”
彼时的他身形瘦小，禁不住几下推搡，一头撞在了白玉雕琢的柱础上，顷刻间血流如注。
可是阿姊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好好回屋里待着，记得你是公子珩，别失了分寸。”
从额角落下伤疤的那一刻起，他便活在了名为公子珩的分寸之内，自此言行举止，不敢逾矩分毫。
正所谓月盈则亏，物极必反。
他顶着公子珩的名头，费尽心思地模仿，直到惟妙惟肖。然而时间一长，人人眷恋这副假面，却半点不在乎其下灵魂，江予珩心怀怨怼，渐渐生了毁灭的念头。
遇见唐斐之后，这样的念头更加日复一日地疯长。
“受辱么......”江予珩的神情突然黯了下去，再然后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得意的眼泪。
谁不知道侯爷心上掬了一捧塞外的白月光，经年思之念之，爱之重之，无日忘之。江予珩很想知道，要是明月陷落沟渠，侯爷还能不能坦然地藏污纳垢？
这样的安排，果真妙极。
更何况，他所说的，也并非字字都是信口开河。当年自己被人陷害失了清白时，四周可不就是那股子难闻的腥臊气么？
他每每念及此，腹中都忍不住一阵作呕。
“回禀公子，屋外有人找。”已经去了的六婶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隔着门恭声道。
江予珩眉尖轻挑，诧异道：“这么早，是什么人？”
六婶仿佛有些迟疑，片刻才回说：“是点墨阁的杜掌柜，说是受了侯爷嘱托，特地来接您走。”
江予珩愣住：“点墨阁？接我走？”
他匆匆忙扯过散落在春凳上的外衫，在系上最后一粒扣子时突然又想到：“唐斐拂晓时分才跟着金吾卫的人离开，他哪来的时间打发人接走自己？”
“公子，您可紧着些时候，别叫杜老板等急了。”
六婶的催促声适时地打断了他的沉思，江予珩应道：“还请杜老板稍候，即刻就来。”
点墨阁是城中最大的书斋，靠着做字画买卖起家，在邺城乃至六国间向来有口皆碑。而点墨阁的老板杜妤娘既是闻名遐迩的邺城第一美人，也是生意场上难得一见的精明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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