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黑利在《大饭店》里说，“饭店经营者害怕职工工会”。实际上，恐怕所有的资方都对联合工会心存畏惧。星期天被紧急召集的有哪些高层我不得而知，但到了周一，公司布告栏里已经贴满了告示。全部一式两份，中英对照。
按照法律，公司不能对雇员说，“你不能”或“你不应该”参加工会，所以他们改用了各种旁敲侧击的措辞。
比如，告诉我们，工会不是万能的，资方有权拒绝工会的要求。即使工会组织了罢工，罢工期间资方停止发放员工工资和福利，会对后者造成很大的损失。同时，资方也更愿意和员工个人，而不是工会代表，进行交流。
比如，告诉我们，公司已经为雇员福祉做了很大努力，并即将做出更大的努力。他们会恢复每年三天的带薪病假，恢复雇员以折扣价购买公司股票的优惠政策，也会考虑增加每小时的人工。
比如，告诉我们，按照法律，员工不能在工作时间谈论和组织工会活动，如果有人强迫你们支持工会，请立刻向公司报告，公司将派专人帮助你处理这种情况。如果你们要取消支持工会的签名，请按照以下步骤进行……
但太迟了。十二年里他们有过机会做一些事，把工会拒之门外。可他们没有，他们做的是取消员工福利和守着十二年前的最低薪资——这样说稍有偏差。因为在我入行的第四年，曾有过一次薪资调整，主管的小时工资涨了一毛五分钱。一个工作了十五年的主管说，“我在这个公司工作的每一年，就只值一分钱”。他们中的一些人拒绝在工资调整单上签字，明确地表示这是对他们的侮辱。如今公司说要努力，要改变，没有人再相信。我们只相信天赐天收。那些迫于形势而让出的利益，在形式转变后，也随时可以更快，更多地收回去。
当然，工会不是万能的，甚至工会也会剥削，如果那个叫剥削的话。每个工会成员每个月要交五十到一百刀工会费。以整个公司一千人，每人七十五刀的平均数算，工会每年能从这里拿到九十万刀的收入。这个赌场是他们在博彩业里没攻下的最后一个堡垒，一块巨大的肥肉。
很多人知道这个，但并不在乎。我们等得太久，不再寄希望于公司的良心发现，而是决定打开门，让更大的力量进来。
那天荷官和主管们站在公告栏前围观。一个主管点着纸上那句“我们珍惜每一个员工，你们是公司最宝贵的财富”，冷笑着说，“应该把那些被买断了工龄，踢出公司的人的照片贴在旁边，让大家看看他们是怎么珍惜员工的。”
更多的人把这件事当成笑话，一个菲律宾荷官一本正经地说，“为什么这里只有英语和中文，没有塔加洛语？这是在歧视我们吗？”另一个大陆的荷官立刻接上去，“就是。为什么只有繁体中文，没有简体中文？我是要投诉的！”
在这个赌场里，荷官和荷官，荷官和主管，主管和主管，彼此都有各种龃龉不合。但在眼前的大目标下，共同的利益压倒了其他所有的矛盾。每天更新的公告不能阻止最后的投票。桌游，老虎机，客服，收银，点码，五个部门共同投票的结果是——压倒性的百分之九十六支持率同意加入联合工会。其中，桌游和老虎机是赌场的主要收入来源。这两个部门失陷后，公司已经无心恋战。接下去的几周里，保安，客房，迎宾……也纷纷开始投票，很有元末明初烽烟四起的感觉。
唯一一个工会没能攻克的部门是“监控”。那是个神秘的部门，是赌场里无处不在的眼睛。各个部门的员工，彼此都可以转来转去，荷官可以申请转为客服，客服可以申请转为保安，只有监控是一个只能进不能出死胡同。从监控出来的人，不能在这个赌场的任何其他部门工作，只能转去其他赌场。他们的员工有自己的休息室，就算偶尔和其他部门的人遇到，彼此也不能过多交谈。工会找不到那些人，自然也无计可施。
工会成立后，很快又在员工中选出了主席和谈判小组。在成立工会的问题上，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但到了第二阶段，每个部门的雇员都想为自己多争取福利，所以在人员的确定上又是一番内部争斗。我当初支持工会的目的不正，基本是抱着公司不爽我就爽了的心态，所以对这些事不太关心。后来有差不多一年时间，因为后续迟迟不见动静，我几乎已经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这时忽然来了一通电话，工会邀请每个员工一对一喝咖啡。我接了电话，定了时间，却完全不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好准备——去网上查了那家咖啡店最有名的冰淇淋。
一周后我准时赴约。咖啡店里等着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说来惭愧，我之前对工会代表的印象，仅限于电视里挽着袖子领导包身工闹革命的那些，和眼前这个染白发打耳钉的形象很有差距——不过他确实挽着袖子，我看了一眼，上面并没纹着青龙白虎。
那人给我买了冰淇淋，自己要了咖啡，开始询问我以前的公司有没有工会，我对工会有什么认识。我以前（在国内）的公司里确实有工会，工会主席擅长文墨，自费出版了诗集，送给全公司人手一份。后来公司搬家，那些空落落的台架上只留下一本本诗集。但我一时想不起诗集是”poem”，还是”poetry”，正在那里迟疑，那人提示说，“比如，你以前的工会为你们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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