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靖一把抱住了他。
武将结实的手臂勒在纤细的腰上，几乎要把他勒成碎片，揉进血肉里。“我就知道，那八十杖没白挨，你心里念着我的好呢——”他贴在张雪桐耳边，低哑的笑声更近于没有泪水的泣音，“眼下却不要紧，便是他再打我八十杖，”他感到手下张雪桐本能的一僵，“我也要为你解了这镣铐，我是他唯一的儿子，真打死了我，他的千秋霸业可不知要便宜哪家呵。”
他贴的太紧了，滚烫的热度和满襟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张雪桐长眉拧起，伸手要推，突然觉得脚踝上一轻，“匡铛”一声，那宝钢炼成的脚镣已然落地。
杨靖一手将钥匙推回袖中，心知不可逼迫太过，先一步放开了手，张雪桐因在病中，还未回过神来，苍白的五指颤颤巍巍的拂过瘦骨嶙峋的脚踝。
那冷且白的脚踝上已经被镣铐勒出了发紫的淤痕。张雪桐的指尖轻轻的按上去，碰了一下，又一下，像是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得到了暂时的自由。
这一幕像是一把细细的小刀子，在杨靖的心口划了一刀，上天知道这一刻他有多渴望拥张雪桐入怀，用细碎的亲吻和灼热的体温抚慰他，让他忘记身在囚笼的痛苦，哪怕一瞬间也好。
可是杨靖偏偏不能，不是因为张雪桐为他父亲所占有，而是因为他怕在张雪桐那双真纯动人的桃花眼里，看见恐惧和厌弃的情状。
杨靖心中早已视张雪桐为心上人，可是张雪桐又是如何看他的？杨靖没有半分把握。张雪桐不会他会将他做继子看待，那他会视他为仇人之子吗？会视他为患难之交吗？会视他为来日的敌人吗？他在张雪桐心中，究竟仅仅是一个与他经历了同样的痛苦的同龄人，还是有更沉的分量呢？
方才的拥抱与禁锢，尚且可以用一时情急和不拘小节遮掩，但要是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他的心思就会像日光下的水晶一样，摊开在张雪桐眼前。到了那个时候，张雪桐会愿意接受他杨靖，宣武将军杨思平的儿子，对他的爱慕和欲望吗？恐怕是很难很难，他不退避三舍，厌恶鄙夷就是万幸。
杨靖面如寒冬平湖，心中千万浪潮翻涌，却见张雪桐抬起眼睛，那一双深井似的桃花眼望向他，这一刻，那双眼睛久违的明亮起来，那阴云笼罩的抑郁之色短暂的消逝了，像是天风忽然吹开了笼罩在井上的一丛梧桐枝桠，灿烂如金线的阳光煌煌落在水面上，成千成万片鱼鳞碎光泛起，点点光辉折射，耀人眼目。
又像是一个年轻鲜艳的魂魄，突然起死回生，暖融融的附在了张雪桐沧桑冰冷的躯壳上。
张雪桐没有笑容，但是他的眼睛也许是微微的笑了，在这瞬息的时间里。
惨白削瘦的手拉过杨靖粗厚的手掌，那病中无力的手指划过掌心，慢慢的写下数个字，真心实意。
“多谢你。”
杨靖被这几个字烫了一下，从手心到胳膊再一路酥麻到心口。他本来只是随口一句，并不指望张雪桐真记着他的好，但杨靖心里明白，张雪桐肯谢他，愿意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却是真的打算把杨靖为他做的一切放到心上，牢牢记住。
张雪桐支在长枕上的手臂忽然一颤，是病中被剧烈情感激发出的精神和力气消耗殆尽，杨靖如梦初醒，忙去扶住他，那临阵杀敌时都纹丝不动的手居然是发着抖的。
张雪桐借力将头靠上长枕，削瘦的手反把住他的臂膀，他那双眼睛里依稀有未消散的暖意，抬头与杨靖对视了一眼。只这一眼，有些心照不宣的情感，在两个同病相怜的年轻人心中生根发芽，从此广袤西南、浩瀚天地之间，他们便再也不是毫无瓜葛的陌路人了。
杨靖只觉得两颊滚烫，热度从脸颊直传到脑壳里。
一缕凉凉的黑发扫在他的手背上，杨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伸手攥住了，那力道使得重了，拉的张雪桐头皮生疼，“你、你……我——”
巧舌如簧的少将军张口结舌。他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不敢说出来，怕一开口就泄露了旖旎的心事。
张雪桐的手拂过他手臂，苍白如石雕的手指并拢，在他的手背上，温和的拍了三下，像三月春阳时毛茸茸的小雏燕，拿圆滚滚的小脑袋在他的手背上撞了三下。
带着一整个春的和暖直撞到他心里。
张雪桐看出他的窘迫，善解人意的低下眼眸，冰凉凉的指头，带着稍长的指甲刮过杨靖手心，以字代言，体贴的顾左右而言他：“你带来的是栀子花吗？香气真是馥郁。”
“……是。“杨靖好容易才压下动荡的心跳，刚一回神，不由暗叫糟糕，顺着张雪桐垂首的角度看去，一片纷纷新雪一样的栀子花散落在舱房地面上，那本是他让刘梦微抱在怀里的、鲜妍欲滴的一捧，但方才张雪桐突然吐血，在紧急时刻，他这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表妹，宁可空出一只手来拔刀，于是把花给扔了。
这不堪大用的野丫头！然而事已至此，杨靖不动声色，起身从微尘中拾起数朵洁白的花朵，吹去薄灰，带回到张雪桐的床铺前。
脚镣已去，张雪桐却没有下床走走，只是伏在长枕上，长发铺散，惨白带着病气的面容上，眉眼间满是倦色——于一个重病垂死的人而言，那几句写于手心的交谈，也是不堪负荷。纵然艾灸能稍稍舒缓他的病症，可疾病与旧伤的折磨已然夺走了他的精神与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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