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之外，圣人不言。”
张雪桐长于密林云瘴，巫蛊横行的西南，少时与纯阳宫齐步虚形影不离。也曾经年少懵懂，春睡初起，散着一头墨云长发，倚在齐步虚膝上，问他鬼神之事，彼时同样年少的纯阳子衣如白雪，一边伸手理顺他鬓边的头发，一边平静的如是回答，用那些汉人的礼义教化，告诉他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一如他多年间执手纠正张雪桐习剑练武，润物无声，以致张雪桐从来只当纯阳是武林巅峰，中原大派，而不知纯阳宫道法精深，岂止是在武学。
就如这个拜入纯阳宫的小公主，也不知是师从了谁，如何修炼的，年纪轻轻，道行当真了得，初见一瞥就看破他是已故之身，手中八卦镜与玉如意都是厉害法器，实在出于张雪桐意料之外。
襄城公主胆识过人，见了还魂的张雪桐也面无惧色，初见时，她端坐车上自报过家门名姓，便问来者何人，因何而来，可是有怨恨不平之处，对着杨靖的女儿，杨思平的亲孙女，张雪桐当然不能说实话，于是便灵机一动，自称是当年苗军士卒所化的精魅——当初在西南一战两军伤亡以万计，汉军死掉的士卒还能捞一张马皮裹尸，而苗人军卒因是叛军，只能曝尸荒野，直到杨思平身死几十年后，杨靖登临帝位，泸沽湖畔萋萋长草间仍是历历白骨，风吹雨淋。
同年，杨靖之子杨琬奉诏回乡，起出故镇南宣武将军，武肃侯杨思平的梓宫棺木，改葬于北邙山新建的茂陵，上高祖庙号，供奉灵位于太庙，归程途径泸沽湖，突然风雨大作，湖上波涛如大潮拍岸，草木瑟瑟，风声呼啸，声如怒吼，载着梓宫的车架车辕断裂，如是三次，太子侍从每一次检视，竟然都能从车轮下拣出十数根白骨。太子闻讯，命暂缓行程，招当地土人询问，方才知道这正是泸沽岭入口，昔年战场杨靖中伏处，多年前泸沽湖大战，两军数次交锋于此，伤亡惨重，当时伏尸满路，人无立足之地，战后汉军收葬同胞尸体，苗军却被掘坟曝尸，尸体腐朽，竟然留下了一条满是白骨的道路。
太子闻言恻然，心中不忍，回朝后上表求请重新安葬两军未及收殓的尸骨，杨靖新帝即位正要显示仁德，当即痛快的准了，下旨发民夫三万，于西南十八峒筑大坟“万军冢”，安葬交战两方士卒。此令一出，西南百姓不论汉夷，皆传颂新帝父子恩德。
彼时距张雪桐离世已三十余年矣。
这般自称自有好处，一则襄城公主与太子是一路人，张雪桐自称受太子恩惠特来致谢，便不会与她起冲突，二来，两军旧事他了如指掌，不怕盘问，三来，千万怨气幽魂托身成的精魅不算是某个人的身后亡魂，报恩寻仇都找不到他头上——其实归根结底，只要不是故宣武将军夫人，张雪桐并不在乎被看作是谁。但他也知道，杨靖的女儿怕是心知肚明，只不过无意拆穿他。
然而襄城公主体贴的陪他做了这么久的戏，这一回却不打算继续演个睁眼瞎了。
“事已至此，殿下千万莫要再否认，沙场上亡魂万千，却又还有谁配穿苗王的母子麒麟甲、配拿起苗王的朱枪？高祖行事，襄城不敢置喙，但求殿下伸一援手，救太子得脱此劫！”
襄城公主身为皇帝长女，嫁入大将之家，食邑万户，位同亲王，千金之尊，此刻毫不犹豫的对着面前披甲的男人伏地长拜，声音清润，听来却有切金断玉的决绝，“太子夙称慈悲，愿殿下念他昔年为您的部曲埋骨之情，魏王狭隘善妒，睚眦必报，当年就反对筑“万军冢”，若是他继位，安知那些本已安葬的士卒会不会再曝尸荒野？再者——”
“再者——”公主竟膝行两步上前，一手拉住了男人黑蓝大氅的下摆，“殿下与父皇情深意重，当年两军隔水对垒，您犹能遣使付书，阵前退三射之地以全情义，难道就忍心看父皇为奸人蒙蔽，似汉武帝晚年失孝子，身后无人可托吗？”
话音刚落，甲片突然响动，襄城公主攥着冰冷柔顺的大氅的手被藤编手甲覆住，随即她身子一轻，被从冰冷的青石砖地面上带起。
襄城公主顺势抬头，只见面前的男人依然一脸的沉默，像是一尊披着玄甲的玉雕，可连写下“无辜白骨”这四字时都不曾有丝毫动容的眉眼间，却有一种暗潮涌动的情绪，像是一夜春雨打上冰墙，无声的消融了一分那赫赫威仪带来的离人千里之感。
纵使是初见那踏月而来的一笑，渺然如仙子，也不及此刻，襄城公主与他相逢已久，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他与活生生的人如此相似。
……莫非当初不是父皇暗中恋慕继母，而是两情相悦时人莫知吗？襄城公主不由转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果真如此，高祖真是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啊——皇姑母当真是他的女儿吗？
藤甲坚固如铁，亦冷如寒铁，着甲的人身上没有温度，春风不暖落雪不化，片刻就将襄城公主的手冻凉了，襄城公主被那双桃花眼审视着，虽然背脊生寒却不忐忑，不久，披甲的男人放开了她的手，退后一步，拄剑而立，那生动鲜活的神光从他的面容上渐渐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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