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么多食册做什么，感念上苍，心向伙房？”
苏稹侧过脸看他，正对着他颈间那道印，确有些深，泛出的疤痕增生了出来，在白净底子映衬下尤为显眼。
“不是只读食册，我只是通读过一整阁的籍册，凑巧而已。”他用下颌轻把苏稹的头掰正，舀起一勺绿菽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一整阁？这是什么倒楣师父，哪里有这样死读书强灌道理的。”
“明明是你就不愿读书，”他嫌他乱动，腾出一只手把苏稹原地倒了个圈把他揽进怀里，“师父也不愿读书的，是我自愿。”
“是我需要一些史册事理，”他顿了顿，低头看怀里人，趁他愣神轻昵了昵他的额角，“……很需要。”
苏稹环着他的腰玩手指，“我哪里不愿读书的。”
“当初让你背个《法经》还哭天抢地的，到了也没等着你来罚抄的三遍……”
“嘶……”
李玄微被拧了一把，停下手低头委屈看苏稹。
“那我倒要掰扯掰扯，哪有拿竹笞打自家世叔的！”
“打了吗，那还不是我护着你的手打自己给外人看的？”
苏稹琢磨了一会，“哦……”，又自顾把自己靠回了他怀里，舒坦得贴在他颈窝阖上眼。
一时无话。
李玄微不动声色，拿瓮的手由右换成了左手。
怀中人不发一言，径自攥紧了心口。
他们有许多要说，也有许多不能说。
他们守着一些摇摇欲坠的旧事，即使明知其将灭顶倾下。
有荤有素，三菜一汤。
李叙早早桌边端正坐好，看着码成一排的油光水滑的红肉，浓墨酱赤喷香四溢，吧嗒着嘴直楞看，“肉……”
“出家人，肉什么肉。”苏稹头都埋进了饭碗里，含糊不清道。
李玄微“磕磕磕”给李叙另剥了个蛋，沿着边咕噜进了他的碗里，腾出只手撩了撩苏稹掉下来的几缕散发，他如今无笄无冠，故鬓边常散下些缀在脸侧。
本这小妖身便是个十七八模样，可他苏稹三灾八难，便添了些随性和烟尘气，看上去又增了四五岁，像个身世浮沉家境凋败的世家公子，过去做个山主还正冠锦袍，如今旧衫素衣，更是发也不束。
乍一看惊才逸世，实则穷弱絮叨。
他伸出手别他散发时，苏稹身一僵，不自觉躲了躲。李玄微手停在半空，也一时想到了什么，顺势看了眼他的头顶。
玉笄。
那玉笄不见了。
他有意避开这些旧事，擦擦手一言不发开始替苏稹剥虾壳，白嫩鲜香整整齐码了一圈，他起筷蘸了些酱汁，单手捧着自然而然送到苏稹嘴边。
“张嘴。”
苏稹本来都凑近咬进了口中，就听桌对面啪嗒一掉筷声，两人定在原处侧眼看去，李叙嘴里囫囵塞着那个鸡蛋，直勾勾看着对面两前辈。
苏稹一口叼走那虾，捧着饭碗两下利索挪到了长凳一端，离了李玄微八百里远，看他保持着捧着个筷的姿势回神，一愣，找他上下左右转头看了一圈。
“嗨呀……”李叙呆呆道。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的！”苏稹急急摆手道。
“嗨呀！玄微师叔能说话的呀！”李叙眉飞色舞，捡起筷乐呵看着李玄微。
这熊孩子。
“哦……我治好了。”苏稹干挤了个笑。
“老前辈果然是悬壶济世雨露均沾！”
“别老，不老。”他摆摆手低头扒拉饭。
“可您是师叔前辈的前辈啊，不是吗？”
苏稹想了想，“倒……是。”
李叙随着点头，感慨，“原来师叔也年轻过啊。”
“这话说的，你生下来就这么大个啊。”苏稹揣手想了想，“他以前……也是你这模样，傻，愣，横冲直撞。”
干净。
“啊？”
李叙转头看，看他师叔拒世一样的冷沉相貌，本无人在侧时也芝兰玉树般修正直身。
这玉树现下正从长凳一侧偷偷摸摸磨蹭到另一端，离苏稹愈发近，现仅只一拳距离了。
“回去。”苏稹眼也没抬。
前功尽弃，他师叔垂头丧气蔫蔫离远了去。
“我师父说了，玄微师叔，是惩前毖后的济世先师，是扶风道门百年得育的天来仙骨。”李叙认真捧着碗道。
“什么先师，我不过……是个落难时都无人救的道士。”李玄微破天荒开了口，说罢低头笑了笑。
“……遇障迷途，剑不信主，逢事拖累，半生倥偬，落败无成。”他眼中不见波澜，静静把碗里的笋子拨正。
这嗓音沉朗好听，李叙听着一愣，似曾相识，似乎在何处听过。他迷惑得离远些看看李玄微，又看看苏稹，又把两人放一块比对一番。皱眉思索，伸手抱了他的葫芦瓢疑惑开口:
“……前辈，你们……曾一起上过扶风吗？”
苏稹颔首。
李玄微摇头。
苏稹看向李玄微，见他不可言说得抿了抿嘴唇，暗示着略指了指自己的衣裳，苏稹瞬间反应了过来。
嚯，这不巧了吗？
他猛转向李叙，拨浪鼓式摇头。
“没，没去过。”
“可我过去……有一回回扶风，被人在山门打了劫，道袍都被人劫了去，害得我擦了半年神像。是……是一位道长和一少年，看上去跟前辈……”
天道好轮回，该来的总会来的。
两个人意味深长对视一眼，齐齐放下碗筷，向后略一仰，继而李玄微若无其事起了身，小道士迷迷瞪瞪不知何意，只看见苏稹和蔼得一笑，而后身后破风声下，后颈猛一剧痛，眼前骤黑，登时瘫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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