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好陪的，替阿云说上手？”沈祯不禁笑了起来，“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倒是可以来兴记听年档……只是你不是惯听苏州书的，坐在那里只怕会觉得无趣。”
“这有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去得多了，也会听得惯的。”他满不在乎地说。
沈祯看上去对他的话并没有多少信的意思，却还是含笑道，“好，若你真的要来，我就让人给你留一个状元台的座位。”
“那自然好，”他赶快答应了下来，只是他对于书场中那些切口并不熟悉，生怕会错了对方的意思，想了想便又问道，“沈先生……什么是状元台？”
恰在此时，一连串的鞭炮声在他们身边响起，盖过了他的声音。沈祯没有听清，便特意提高了声音喊道：“你刚才问什么？”
“什么是状元台？”
“就是最靠近书台那一片的位置！书场里叫状元台！”
那声音就那样冷不防地响起，同样是照着他们的样子提高了嗓门，却分明是故意以大喊的姿态插了进来，将他们吓了一跳。孙启生回头望去，只见夏云溪正带着一脸促狭的表情望着自己，脸上还带着几道用沾了火药的手指抹出来的黑道道，看到对方这副模样，他忽然有些紧张——毕竟，他是见识过这小子的鬼灵精怪的。
“穿得人模人样的，还弄得这么邋遢。”沈祯回过神来，扯过夏云溪的手臂往恒顺茶馆的方向走去，一边用手绢用力抹着他手上的碳灰，“炮仗放完了？赶快回去吧。”
“不就是在这里放的？你没听到？还是只顾着说话……哎唷，别抓得那么用力，疼……”
夏云溪只觉得那擦拭的力道实在有些大，手脚重得不像是他那个温文尔雅的师兄，慌忙捏住了对方试图摆脱。指尖搭上沈祯手腕那一刻，他忽然察觉到对方的脉搏快得有些不寻常，那样的发现令他惊讶不已，语气便不自觉地正经了起来：“师兄，你刚才是说要弄状元台的票子？”
“你不是都听到了，还问什么。”
沈祯冷冷地答道，然而朝夕相处了这些年，他却分明从那刻意显得冷淡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别样的情愫。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得一动，沉吟片刻说：“平时未必容易，这几天倒是不难。状元台的票都是老听客包下的，现在是年档里，老听客多数会去春风得意楼听会书，状元台肯定有余票，赶在卖完之前去买一张就是。”
那最后一句话孙启生听得真切，慌忙问道：“要沈先生掏钱买？”
“那是自然，你以为我们是什么名家响档，说要留状元台的票就有，还不是要……”
夏云溪没好气地说着，忽然感到捏着他的那只手加重了力道，慌忙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三人并肩走了一段，只听沈祯开口道：“一角小洋而已，我请你便是。”
“既让你替我做事，又要让你破费，这可不行。”孙启生说。
“什么做事……”夏云溪刚要脱口而出，便被沈祯手上的力道吓得不敢再问。只听沈祯说：“你能来，我是很高兴的……那种事情，就不要计较了。”
“即便这样，也没有让你白白请客的道理。”
孙启生态度坚决，有那么一瞬间，夏云溪已经窥见了沈祯眼底那一丝失望之情，然而下一刻，孙启生却突然开口道：
“要么，我请沈先生吃顿饭，表表心意吧。”
“启生哥还是你‘上路’……”不等沈祯开口，夏云溪便兴高采烈地替他答应了下来，“那就这么说定了……大后天一早，我就去找卖票的老秦，为了你这顿饭，我也要给你弄张状元台的票来。”
沈祯已经被他这番自说自话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苦笑道：“是是是，只要你去，别说状元台，祝英台也找得到。”
“又不是梁山伯，找祝英台做什么，”夏云溪自然听得出那话中的揶揄之意，却丝毫不以为意，“什么样的票都好说，就看启生哥这顿饭请什么了。”
“刚吃完年夜饭，就怂恿人家请客……你这个‘馋痨胚’。”沈祯勾了勾嘴角，随即在恒顺茶馆的招牌下停下了脚步，“等等。”
有那么一瞬间，夏云溪以为自己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然而沈祯却只是借着窗内的光替他擦去了脸上的碳灰。昏暗的灯光映在对方脸上，他分明看到那双眸子里是泛着喜色的——或许还有一丝感激的意味。那一刻，他内心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说不清楚是喜是悲，倒像是对于早有预感的一切终于如期而至的喟叹。
厅堂里没有声响，孙启生便径自打开了门。桌边空无一人，只有灶披间里传来刷洗的声音，想来是张铨夫妇已经聊完了，夏云溪瞥了一眼还没收拾完的餐桌，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还没结束的话题：“启生哥，你还没说这顿饭请什么呢。”
孙启生正是心情大好的时候，便顺口答道：“要请什么，你说了算便是。”
“我说了算？”夏云溪向来便和客气二字是无缘的，听了这话顿时喜出望外，“那我们去吃英法大菜可好？我记得洋场里有好几家大菜馆，不过只有那间‘礼查’是洋人开的……”
沈祯听他打算狮子大开口，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将那方才剩下的那半锅汤圆端到他面前：“吃点垫垫肚子，别老是想着那种东西。”
看夏云溪委委屈屈地舀着那锅已经泡的有些涨的汤圆，孙启生忍俊不禁，便也从那锅里舀起一个意欲分担。一口咬下去之际，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硬得硌牙，定睛一看，只见一枚铜板正静静卧在那个咬了一半的汤团里。
“是那个铜板。”
他听到沈祯轻声说，回头望去，发现此时此刻，他心心念念的那位沈先生也正在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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