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茂，”张铨瞥了一眼那桌酒席说，“你这也太客气了。”
“哪里的话，坐坐坐，公务繁忙久疏问候，难得张师叔您登门拜访，留您吃顿便饭而已。”
屋内陈设考究，楠木包银的筷子掂在手里沉甸甸的，与那一桌佳肴倒是颇为合宜。宾主落座，这顿饭便算是开席了，主座的范如茂约莫四十来岁，留着状似洋人模样的髭须，方方正正的脸上喜怒难形于色。在洋人手下当了数年的督察长，范如茂举手投足之间也颇有几分上等人的模样，唯独眼底那丝抹不去的凶光让他看起来与一般的江湖人别无二致。
说是“吃顿便饭”，那顿饭的气氛却实在是微妙不已，不过是几句寒暄，范如茂已经状似不经意地从他们嘴里套出了不少话，而孙启生的底细更是被摸得一干二净，却只字未提眠云阁里的事。不仅如此，推杯换盏之间，他似是在有意无意地探着张铨的口风。
“对了，我听说大总统有意要派公使来上海，师叔和总理衙门的机要秘书是旧相识，可曾从他们那里听说什么消息？”
“那都是光复时候的事了，如今人家步步高升，有什么联系也只不过逢年过节问候几句，谈得上什么旧相识……”张铨笑了笑，“人情薄如纸，如茂，你想必也深有体会。”
“那倒是，不说这个了，师叔，尝尝这道菜……”
在沈祯的印象中，张铨从没有像这一刻那样进退有度过。有几次，他竟恍然间觉得那不是酒桌而是演武场，一来一回都宛如是在过招，稍不留神便会露出致命的破绽。他抬眼看了看孙启生，只见后者的脸色是平日里难得见到的凝重，不知怎地，他的心情便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酒过三巡之际，外面有人敲了敲门，佣人开了门，一个身着素缎长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便走了进来，那便是方才将他们引进门的管家曹曦文。只见曹曦文向桌上众人恭恭敬敬地一拱手，禀报道：“老爷，有您的电话。”
“有什么事值得这样急急忙忙的？”范如茂一听，脸上顿时露出不悦的模样，“阿文，我不是说了嘛，我在请兴武九的张老太爷吃饭，让他们不要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来找。”
“是巡捕房里打来的，说是有要事要禀报。”
不等范如茂拒绝，张铨便开口道：“如茂，你是吃公事饭的人，如果有要事，还是去处理得好。”
“师叔说得是，”范如茂笑道，“既然如此，师叔稍等一会，我去去就来。阿文，你替我招待一下师叔。”
说罢，他向张铨抱拳致意，随即便快步走了出去。见自家主人离场，曹曦文隔着镜片打量了他们一眼，发现张铨面前的酒杯空了，便笑吟吟地擎起酒壶替他满上，口中说道：“张老太爷来这里，可是难得的面子，请务必多坐些时候……小兄弟，你可要再来一点？”
“多谢文叔，只是老太爷不让我们小孩子多饮酒，这一杯，我便心领了。”
夏云溪恭恭敬敬地答道，随即再度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个动作打从进门开始，便已经被夏云溪重复了不下数十遍，仿佛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去做，却被眼前的这顿饭耽搁住了似的。听他拒绝了，曹曦文便也不再劝，仍旧客客气气地同他们寒暄。没过多久，只见范如茂大笑着推门进来，满面春风地对张铨道：
“张师叔，您的消息果然确切，你猜从那几个云南公使放在东亚饭店的箱子里搜出了什么？七千两烟土……您这次帮的可是个大忙啊！”
“如茂，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协助你探长办案，我哪里敢居功自傲。”张铨状似不经意地说，“再者说，小徒在你的产业里闹事，我做老头子的还来不及向你赔罪，哪里还敢说帮忙？”
张铨那几句话不轻不重，单只在“你的产业”那几个字上顿了顿。闻听此言，范如茂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一下，对张铨道：
“师叔言过了，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在我们巡捕房的辖区里凡事都是秉公办理，在他人内宅滋事原本是要处罚的，但既然都是帮里的兄弟，我和下面的人递个话就是。”
“既然如此，我就多谢了。”张铨郑重其事地向范如茂一拱手道，“如茂，若是事情紧急，你就先去处理，我看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不能叨扰你太多时候。”
“师叔见谅了，”范如茂露出一脸遗憾之色，“吃了这口公事饭，实在是身不由己。既如此，我让阿文送送你们。”
二人再度寒暄了几句，范如茂便吩咐曹曦文送客，自己忙不迭地离席了。见主人已经先走一步，张铨便也向管家告辞，夏云溪向来有眼色，见此情形，忙上前扶过了张铨，后者顺势在他手臂上搭了一把站起身来。曹曦文将他们引出门去，含笑对张铨道：“老太爷，您这小弟子实在是真是机灵得很。”
“朋友的儿子，寄住在我家而已。”张铨笑了笑，眼神中似有感慨，“不及兴武四这一支人才济济啊。”
说罢，他径自随着管家向外面走去，跟上去的时候，沈祯无意间瞥了孙启生一眼，只见后者紧紧抿着嘴唇，打量着四周的眼神中隐隐有几分阴郁，不知何故，那一幕竟看得他心中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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