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服侍着何明轩把那件凡立丁面料的西装外套穿上，随后把车钥匙恭恭敬敬地递给他。正欲走时，管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含笑道：
“夏先生，侄少爷，你们在这里等一会，今天有人给老爷送了点卤汁豆腐干，老爷尝过觉得不错，吩咐给夏先生留一份，说是让你带回去和沈先生分……我这就让人去拿来。”
望着管家远去的身影，夏云溪心中涌起一阵五味杂陈。何奎手下不乏想要讨好他的徒子徒孙，这其中也有千方百计打听他的爱好而送来苏州特产以巧致胜的。既然何奎特意给他这位同乡留了一份，那么看样子，正如何明轩所说的，这位上海大亨倒是实实在在把他这个后辈放在了心上，而这份用心与何奎的其他所作所为混杂在一起，让夏云溪时常有些迷惘。
那天之后，何明轩便不时送他一程，比起让司机接送，这位留洋回来的侄少爷更喜欢自己开车，而从那以后，他便也再没犯过坐在后座的错误。与何明轩的相处与和何奎的相处颇是异曲同工，或许在某些时候会异常亲近，但在下一刻便会找回那份若有若无的分寸感。他偷偷看了一眼对方，发现后者也在看他，为了掩饰尴尬，他顺口问道：“老爷最近……是不是烟抽得格外凶了？”
即便是看吃药的频率也知道，何奎的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对于衰老的恐惧使他格外眷恋抽完鸦片烟后安闲舒适的痛快感，烟也便越抽越多。打发走他们二人之后，何奎仍然留在烟室里，看样子是准备再过一番烟瘾。听了他的话，何明轩只是苦笑道：
“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人能劝得动四叔。”
夏云溪轻轻叹了口气，也便不再多说什么。一手垄断了上海烟土生意的何奎是最清楚“福寿膏”究竟是什么货色的，甚至连烟酒也不准何明轩碰，但是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却依然抵御不了那醉生梦死的诱惑。
不多时，管家回来，将用油纸细细包好的两袋卤汁豆腐干拿给了他。他谢过了对方，心中估计沈祯这时候也该到家了，正好可以两个人一起分。这段日子以来，后者时常不在家里，十次有九次倒都是被孙启生叫去的，要盘下那间位于租界里的车行，里里外外有不少事要办理，有个识文断字的人在身边多少也方便些。沈祯不在，便没人天天拿那部他毫无兴趣的《刺马》来烦他，他这些日子过得着实悠闲自在，只除了偶尔有些寂寞。
他正在想心事之际，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和开门的喧哗声，伴随着门房的询问：“三爷？”
“是我！快去禀报师父，说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他！”外面的人答了，又骂了一句，“老实进去！别磨磨蹭蹭的！”
当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夏云溪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自从听说小福子的死讯后，杨秉坤的存在就仿佛成了他内心深处最为恐惧的噩梦。偏偏这些日子以来，何奎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留在了烟榻之上，帮中的事务也管得越来越少。包括兴记在内，何家一干光明正大的生意，何奎已经尽数交到了何明轩手里，而杨秉坤则是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最好的人选，也是因为这样，杨秉坤出入何公馆的次数越来越多，时不时地会与他打个照面。每每这个时候，他便会低下头快步走开，何公馆的佣人们都以为他是怕了这位心狠手辣的杨三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心中有愧。
或许是他把那份不对劲写在了脸上，一旁的何明轩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对他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他点了点头，但还没等他们挪动脚步，杨秉坤便从外面大踏步地进了来，看到何明轩，他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唷，这么晚了，侄少爷还在这里？”
他向来不将何明轩放在眼里，后者对此心知肚明，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淡然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三爷来了……幸会。”
见他无动于衷，杨秉坤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当他不存在一般转头向管家吩咐道：“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同师父说，还不快去禀告！”
“知道，知道，门房已经去了。”管家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何门中人都清楚这位煞星的底细，因此也没有人敢不给他这个面子。那双带着几分残虐的眼睛一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视线落到了夏云溪身上，那一刹那，他只觉得仿佛连步子都挪不动了。
“恕我眼拙，刚才倒是没看到夏先生，”出乎他意料的是，杨秉坤的语气客气得很，“今天倒真是巧了……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那是对方第一次主动和他打招呼，连何奎也要忍他三分的杨秉坤，平日里自然是不会注意到他这种无名小卒的。听着那声客客气气的招呼，夏云溪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只听杨秉坤又说：
“若不是夏先生指点，也找不到偷烟土的贼。”
那句不冷不热的话在他耳中宛如晴天霹雳一般，他僵在了原地，直到何奎从楼上下来也浑然不察。见夏云溪还没有走，何奎有些惊讶，随即对他说：“阿云，小孩子家的，早点回去……阿坤还有正经事要和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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