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孙启生压了压火气，尽量和颜悦色地说，“爷叔你先去忙吧，我们只呆一会就走。”
二房东没有挪动步子，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暗自嘀咕了一句：“家具是本来就在的，不要给我弄坏了……”
金振扬终于忍耐不住，一拍楼梯扶手，怒喝道：“你说够了没有？这里没你的事，要在这里啰啰嗦嗦就给我滚！”
他本就看不惯对方，此刻光火起来自是带着三分凶相，吓得二房东脸色发白，接连往后退了几步。眼看对方是两个人，看起来又是年轻力壮，二房东咬了咬牙，决意不吃眼前亏，转身下楼去了，边走边骂道：“洋车行里的穷瘪三，凶什么凶。”
“你再敢多话试试！”金振扬对着那个肥胖而蹒跚的身影喊道，本欲追下楼去，被孙启生拦住了，只得悻悻地跟着后者进了那间满布尘灰与霉斑的简陋小屋。孙启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指了指床沿，低声说：“跷脚就是死在这张床上的。”
金振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张只能容一人躺下的床，心中不禁一阵酸楚。这间屋子如同鸽子笼一般大，甚至连转个身都困难，更不消说有什么财产了，或许正如那个二房东所说的，都是些垃圾破烂而已。
跷脚本来不叫跷脚，但当兵的时候跛了一条腿，又没几个人记得他的大名林宝根，于是便在所有人口中变成了跷脚。风里来雨里去的时候，常常有客人嫌他的车颠簸得厉害，他便一天也拉不上几趟生意，贫病交加之下，终于没能扛过这次的病，若不是有他们这几个平日里互相认识的兄弟收尸，只怕是连葬身之地也无。想到这里，金振扬不由得有些愤慨：
“都说大上海遍地都是黄金，要我看，饿的饿死，撑的撑死。”
孙启生没有答话，只是出神地注视着那张床中央浅浅的凹痕，脑海中再度浮现出把跷脚的尸体抬起来的那一幕。他还记得那具干瘦的尸体分量很轻，那是饿极了的人都有的模样，而他这一辈子已经见过太多那样的死状。他勾了勾嘴角，像是要装作什么都不在乎一般：“算了，收拾东西吧。”
“启生哥，跷脚又没有什么亲戚，他的东西要给谁？而且他哪里有什么值钱东西，这房子里就几件破衣服，还有点碗筷。”金振扬边说边打开柜门，一只硕大的蟑螂从他们眼皮底下跑了过去，“还有这个。”
“啰嗦什么，既然没有亲戚，放在他坟头烧了就是。”孙启生说。
金振扬闻言，不由得苦笑道：“好是好，不过已经逃掉了，要捉回来有点吃力。”
孙启生一怔，骂道：“有心思寻开心，不如赶快收拾东西。”
“横竖是车行里的穷瘪三，只好寻寻穷开心，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就像跷脚，要不是刚刚那个胖子上门讨债，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金振扬重重关上橱柜门，立刻又有几只蟑螂从橱柜背后爬了出来，“这个世道，人一穷，就活得连狗都不如，你看那个胖子，话说得多难听……要是我是你，就不把跷脚欠的房租还他，我就不信他能让跷脚在这间房里烂掉。”
“他说话难听归难听，欠的钱总归要还的。”
话虽如此，他的心情却宛如系了一块大石一般沉重，金振扬的话让他没来由地有些窝火，为了排解这种气闷的感觉，他便在房间里四处打量起来。房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在床上找了个位置坐下，见此情形，金振扬顿时嚷嚷起来：
“哎哟，启生哥，你怎么坐死人睡过的地方……不吉利啊。”
“死都死了，还能哪样？这房间就这么点大，坐在哪里有什么关系？你也来过这里了，你看晚上跷脚会不会来找你。”
听他这么说，金振扬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应该不会吧，毕竟跷脚还是和你熟。”
“熟归熟，但他的坟是你落的土。”
“棺材是你抬的……”
他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揶揄着，慢慢地，嘴上虽然还是满不在乎，孙启生心中却多少有些发毛了，下意识地往床沿外挪了些许，顺手将积了一层油灰的枕头挪开。正在这时，他的手指在枕头底下触到了一个东西，动作顿时停滞了。
那是一把枪，分量不轻，分明是上了子弹的枪。他在巡捕房的时候就摸过，还知道怎么打开保险，如何射击，如何瞄准……摸着那冰冷的枪身，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枪柄特有的触感，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不仅知道如何射击，他还见过有人用这东西杀人，无论多么健壮的人，只消当胸一枪，立刻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倒在地，血流如注。再颐指气使的人，挨了这东西之后，也都凶狠不起来了……
“人是你收的尸，不要说了，肯定就是你了。反正横竖自家兄弟，真的回来看你也不会怎么样……”金振扬郑重其事地说着，忽然发现了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吓了一跳，“怎么了，启生哥？难道真的见鬼了？”
他霎时间回过神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床头一靠：“见什么鬼，大白天的瞎说什么。”
见他终于恢复正常，金振扬心中松了一口气，笑道：“你看你刚刚那张脸，面无人色，说是见鬼准保有人信。”
“少胡说八道了，快收拾吧。”
阿金闻言，回过身子专心收拾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他背后，孙启生正悄悄把什么东西拿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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