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又一次传来哭闹声后，沈祯终于从睡梦中清醒了些许，在逼仄的船舱内，即便有个狭小的座位，也不会使得这一日一夜的旅途变得更舒适一些。舟车劳顿的疲惫与刺耳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神经被吊在了一个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下。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坐在边上的那个人身形有些陌生，那并不是夏云溪的模样——要让后者老老实实地在船上枯坐一天一夜，想来是断然不可能的，哪怕外面再是冷清，对于夏云溪而言，永远好过穷极无聊地呆在船舱里。
船身颠簸了一下，他猛地惊醒过来，忽然觉察到那哭闹声是从不远处传来的。他这才看清，坐在身边的是一名抱着婴儿的妇人。那妇人村妇打扮，一双小脚缩在座位下，小心翼翼地蜷在一旁，仿佛是害怕与他这男人产生任何接触似的。这些年来他跟着师父跑过不少码头，知道在城里那些年轻姑娘那是早已经不兴这一套的，但在这拥挤逼仄的船舱里，一切又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小宝乖，不哭了……”
那妇人嘴里哄着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觉察到他醒了，妇人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惊慌，身子蜷得更紧了，姿态宛如刚刚从壳里被取出来的螺蛳。
见她这般反应，他心中忽地有些过意不去了，下一个浪头打过来的时候，他站起身，离开了座位。
“劳驾，能不能让我过去……谢谢。”
他一路从过道的人群中间摇摇晃晃地穿过船舱，视线的余光中瞥见那妇人终于安稳地坐在了那个位置上，心中多少踏实了些。出了船舱，眼前的景象便明朗起来，黑沉沉的夜幕下，满天的星辉让人挪不开眼。
两岸的景象已经渐渐有些眼生，而伴随着潺潺流水的也并不是熟悉的摇橹声，而是火轮马达发出的低沉声响，这一切都让他产生一种即将背井离乡的彷徨不安感。此时正是深夜，甲板上并没有多少人，他一眼便发觉了坐在船舷上的夏云溪。
夏云溪从小没了娘，跟着父亲四海为家，实打实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已十七岁年纪，但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五六岁，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已经浆洗得发白，手腕和裤脚因为过长而卷了起来，他就那样坐在船舷上，两只脚悬在半空中晃来晃去。
“那里危险，快下来。”沈祯忍不住嚷道。
屈指算来，他已经与夏云溪一起度过了八年光景。沈家原是书香门第，但传到他父亲这一代时却早已大不如前，父亲早早亡故，留下孤儿寡母，十岁上时，病重的母亲撑着一口气将他托付给了夏云溪的父亲，自此他便成了夏家的徒弟。冬去秋来，师父业已故去，唯有这打小便是个惹祸精的师弟还与他形影不离，这些年来二人结伴跑码头一唱一和，着实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意味。
夏云溪看到他在这里，先是有些惊讶，继而问道：“师兄……行李是不是还在座位上？”
他被问得一懵，才想起那些东西还放在原来的座位上，想到包裹里的琵琶乃是母亲的遗物，他顿时紧张起来，夏云溪比他反应更快，蹭地一下子便跳下船舷，往船舱内奔去。只是出来容易，要进去却是难上加难，船舱里挤得满满当当，哪里还踏得进脚，一时间，他们只得望洋兴叹。
“现在怎么办？”他无计可施地问。
“……唉，算了，反正不过是些走江湖卖艺的东西，除了我们，也没什么人要。”
夏云溪叹了口气，难得地沉默下来。这有些不寻常，在沈祯的印象中，除了师父病逝的时候，自己这位师弟还从没有过这般光景。
“阿云，你在想点啥？”
夏云溪眉头紧锁，好半天，长叹了一声：“师兄，我以后……一定不再惹是生非了。”
“你还在想我们离开吴江的事？”沈祯一怔，随即安慰道：“那分明是姓解的心中有鬼，不是你的过错，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口中那“姓解的”，正是吴江城内无人不知的乡绅解福。解家本为诗书礼乐之家，祖上曾出过数位封疆大吏，这些年来山河易帜，但解家在乡里的地位却比城头的大王旗还要稳固几分，连上头派下来的县长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仗着家大势大，解家人平日里没有少作威作福，吴江人却大多敢怒不敢言，人人都明白，得罪了解老爷，在吴江城内是断然无法立足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直到数月之前，吴江城的一处偏僻书场内请了一对名不见经传的小先生说《双玉玦》。这部书本是家喻户晓，但这两位先生所说的版本却有些特别——在正书之前，还说了一段名为《介士辞》的开篇，由于言语诙谐却又极尽嘲讽之能事，尤其是最后一句“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着实是掷地有声，很快便在吴江城内流传了开来。
解家人从不去什么书场，但世上却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这段曲就传到了解福本人的耳朵里，当即把解老爷气得七窍生烟，当晚便下令全城禁演，随后便开始四处打听这段词的出处。一时间，吴江城里人人自危，所幸就在解家人即将找到夏云溪头上的时候，一封来自上海的书信及时地送到了他们手中，看到信后，他们连忙和书场里交待清楚，随即坐上了去上海的客船。这一趟，他们走得着实仓促，实在是如同逃出来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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